風(fēng)中奇緣原著小說《大漠謠》第13節(jié)劇情
方茹看向紅姑,含淚問:“我真可以走了嗎?”紅姑道:“賣身契都在你手里,你當(dāng)然可以走了。”
方茹向我跪倒磕頭,我忙扶起她,“方茹,將來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,就來找我,我們畢竟姐妹一場。”方茹用力點點頭,緊緊拽著她的賣身契小步跑著出了屋子。
紅姑嘆道:“自從進(jìn)了園子,我還沒見過她有這么輕快的步子!蔽乙草p嘆了口氣。
紅姑問:“你肯定她會再回來嗎?”我搖頭道:“世上的事情有什么是十全把握的?只要有一半都值得我們盡力,何況此事還有七八成機會!
紅姑笑道:“我?guī)た刹粫儆洠I方茹的錢,這幾個月請師傅花的錢,吃穿用度的錢,總是要翻一翻的!
我頭疼地叫道:“我一個錢還沒賺,這債就背上了,唉!唉!錢呀錢,想你想得我心痛!
紅姑笑得幸災(zāi)樂禍,“你心痛不心痛,我是不知道。不過待會你肯定有一個地方要痛。”
我看她目光盯著我耳朵,趕忙雙手捂住耳朵,退后幾步,警惕地看著她。紅姑聳了聳肩膀,“這可不能怪我,原本你已經(jīng)逃出去,結(jié)果自己偏偏又撞回來,既然吃這碗飯,你以后又是園子的臉面,自然躲不掉!
風(fēng)瀟瀟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(fù)還。想當(dāng)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,我不過是犧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。
我回到竹館時,埋著頭躡手躡腳地溜進(jìn)了自己屋子,點燈在銅鏡中又仔細(xì)看了看。好丑!難怪石伯見到我,眼睛都瞇得只剩下一條縫。
我輕碰一下耳朵,心里微嘆一聲,阿爹一心不想讓我做花,我現(xiàn)在卻在經(jīng)營著花的生意。不過如果我所做的能讓九爺眉宇間輕鎖的愁思散開幾分,那么一 切都是值得的。如果當(dāng)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,如果我能幫阿爹出謀劃策,那么一切……我猛然搖搖頭,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道:“逝者不可追,你已經(jīng)花了一千多個 日夜后悔傷心,是該忘記和向前看了,阿爹不也說過嗎?過往之錯是為了不再犯同樣的錯誤。你已經(jīng)長大,可以替關(guān)心的人分憂解愁了!
聽到小風(fēng)來送飯,往日聞到飯香就趕著上前的我此時卻仍跪坐在榻上。
“玉姐姐,你吃飯不吃飯?九爺可等著呢!”小風(fēng)在門外低叫。
我皺著眉頭,“你幫我隨便送點吃的東西過來,我有些不舒服,想一個人在屋子里吃!
小風(fēng)問:“你病了嗎?讓九爺給你看一下吧!我爺爺?shù)牟【褪蔷艩斂春玫!?/p>
我忙道:“沒有,沒有,不是大毛病,休息一下就好!毙睦镉行@訝,九爺居然還懂醫(yī)術(shù)。
小風(fēng)嘟囔著,“你們女的就是毛病多,我一會端過來。”
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帳,今日暫且算了。
用過晚飯,我琢磨著究竟怎么經(jīng)營園子,門外幾聲敲門聲。我心里還在細(xì)細(xì)推敲,隨口道:“進(jìn)來!痹捳f完立即覺得不對,忙四處找東西想裹在頭上,一時卻不可得,而九爺已經(jīng)轉(zhuǎn)著輪椅進(jìn)來,我趕緊雙手捂著耳朵,動作太急,不小心扯動了絲線,疼得我直吸氣。
“哪里不舒服?是衣服穿少了凍著了嗎?”九爺看著我問。我搖搖頭,他盯了我會,忽然笑起來,“紅姑給你穿了耳洞?”我癟著嘴點點頭。
他笑說:“把手拿下來。紅姑沒有和你說少則十日,多則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嗎?否則會化膿,那就麻煩了!
我想著紅姑說的化膿后只怕就要把絲線取掉,等耳朵完全長好后再穿一次。再顧不上美與不美的問題,忙把手拿下來。
九爺看著我一臉哭喪的樣子,笑搖了下頭,轉(zhuǎn)著輪椅出了屋子,不一會他腿上擱著一個小陶瓶又轉(zhuǎn)了回來,“這是經(jīng)過反復(fù)蒸釀,又多年貯存后,酒性極烈的酒,對防止傷口化膿有奇效!
他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(cè)頭,我溫順地跪在榻上,直起身子,側(cè)面向他。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,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,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,反倒?fàn)C起來。
他一面幫我擦酒,一面道:“我小時也穿過耳洞!蔽殷@訝地說:“什么?”扭頭就想去看他的耳朵。
“別亂動。”他伸手欲扶我的頭,我側(cè)頭時,唇卻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,我心中一震,忙扭回頭,強自鎮(zhèn)定地垂目靜靜盯著自己鋪開在榻上的裙裾。
他的手在空中微頓了一瞬,又恢復(fù)如常,靜靜替我抹完右耳,“這只好了!蔽亿s忙調(diào)轉(zhuǎn)身子,換一面對他,他手下不停,接著剛才的話題,“幼時身體很不好,娘親聽人說,學(xué)女孩子穿個耳洞,會好養(yǎng)很多,所以五歲時娘親替我穿了耳洞……抹好了,以后每日臨睡前記得抹!
為了墜出耳洞,紅姑特意在棉線上墜了面疙瘩,我指著耳垂上掛的兩個小面疙瘩,“你小時候也掛這么丑的東西嗎?”
他抿著嘴笑了一下,“娘親為了哄著我,特意將面上了顏色,染成了彩色!蔽彝榈乜粗,他那個好象比我這個更“引人注目”。
他轉(zhuǎn)動著輪椅出了屋子,我在榻上靜靜跪了好久,突然躍起,立在榻上舞動著身子,旋轉(zhuǎn)再旋轉(zhuǎn),直到身子一軟跌倒在棉被上,臉埋在被子間傻傻地笑起 來。狼在很小時,就要學(xué)會受傷后自己添舐傷口,可被另一個人照顧是這樣溫暖的感覺,如果做人有這樣的溫馨,我愿意做人。阿爹,阿爹,我現(xiàn)在很快樂呢!
頭埋在被子里傻笑了好久,翻身坐起,隨手拿起一條絹帕,俯在幾案旁提筆寫道:
“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,美麗妖嬈,宛轉(zhuǎn)低回處甘香沁人。人的記憶會騙人,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,所以我要把以后發(fā)生的事情都記 下來,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,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,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,看自己的快樂,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,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,不過我會 努力快樂的……”
在一品居吃飯時,忽聽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討歌謠。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話,而是敲著竹竿唱沿途的見聞,一個個小故事跌宕起伏,新鮮有趣,引得里里外外圍滿了人。一品居內(nèi)的客人都圍坐到窗口去聽,我和紅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細(xì)聽。
幾支曲子唱完,眾人轟然叫好,紛紛解囊賞錢,竟比給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幾倍。我和紅姑對視一眼,兩人心中都有所觸動。她側(cè)頭思索了會,“小玉,他 們可以用乞討歌謠講故事,我們是否也可以……”我趕著點頭,“長安城內(nèi)現(xiàn)在的歌舞都是單純的歌舞,我們?nèi)绻芾酶栉桎侁愔v述一個故事,一定很吸引 人!闭f著兩人都激動起來,飯也顧不上吃,結(jié)完帳就匆匆回園子找歌舞師傅商量。
經(jīng)過一個多月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商量斟酌,故事寫好,曲子編好,就要排演時,紅姑卻突然猶豫了。她一邊翻著竹簡,一邊皺著眉頭道:“小玉,你真地認(rèn)為這個故事可以嗎?”
“為何不可以?你不覺得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嗎?一個是尊貴無比的公主,一個卻只是她的馬奴,兩人共經(jīng)患難,最后結(jié)成恩愛夫妻。”
“雖然名字都換了,時間也隱去,可傻子都會明白這是講衛(wèi)大將軍和平陽公主的故事!
“就是要大家明白呀!不然我們的辛苦不就白費了?還有這花費了大價錢的曲詞!
“你的意思我明白,你是想用全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一點,但又其實什么都不知道的衛(wèi)大將軍的故事來吸引大家,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,可他們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,一個是當(dāng)今天子的姐姐,你想過他們的反應(yīng)嗎?”
我整個人趴在案上,撿了塊小點心放到嘴里,一面嚼著,一面道:“能有什么反應(yīng)?衛(wèi)大將軍因為出身低賤,少時受過不少苦,所以很體恤平民百姓,而 且為人溫和,屬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,我們這件事情傳到他耳里,衛(wèi)大將軍最可能的動作就是一笑置之,不予理會。我們只是討碗飯吃而已,他能理解我們的心 計,他也能體諒我們的心計。至于傳到平陽公主耳朵里,平陽公主一直對她與衛(wèi)大將軍年齡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結(jié),雖然表面上不在乎,但實際卻很在意他人的看法, 忌諱他人認(rèn)為衛(wèi)大將軍娶她是出于皇命,心中會嫌棄她年齡太大?晌疫@出歌舞重點就放在兒女情長上,至于他們廟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懶得理會。歌舞中演的是公 主與馬奴患難中生真情,心早已互許,多年默默相守,卻仍舊‘發(fā)乎情,止乎禮’,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發(fā)覺了這一場纏綿凄楚的愛戀,然后一道圣旨,解除了兩人 之間不能跨越的鴻溝,有情人終成眷屬,好一個國泰民安,花-好-月-圓-呀!”
紅姑頻頻點頭,忽又搖起了頭,“那皇上呢?”
我撐頭笑道:“好姐姐,你還真看得起我呀!這還沒唱,你就認(rèn)為連皇上都可以知道了;噬先舳贾懒,我們可就真紅了!
紅姑道:“這一行我可比你了解,只要演,肯定能在長安城紅起來!
我凝神想了會道:“皇帝的心思我猜不準(zhǔn),不過我已經(jīng)盡力避開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詞。甚至一直在戲文中暗中強調(diào)皇帝的睿智開明、文采武功。衛(wèi) 大將軍能位居人臣,固然是自己的才華,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識英雄,而這段愛情的美滿結(jié)局也全是因為皇帝的開明大度。不過我雖然有七成把握不會有事, 可帝王心,我還真不敢隨意揣摩確定,因為皇帝的身邊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。只能說,我能做的都做了,我們也許只能賭一把,或者就是撐死膽大的,餓死膽小的, 紅姑可愿陪我搏這一回?”我吐了吐舌頭,笑看著紅姑。
風(fēng)中奇緣原著小說《大漠謠》第14節(jié)劇情
紅姑盯著我嘆道:“玉娘,你小小年紀(jì),膽大沖勁足不奇怪,難得的是思慮卻還如此周密,我們的園子只怕不紅都難。我這輩子受夠了半紅不紫的命,我們就唱了這出歌舞!
我笑道:“長安城里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!只是沒機會見識罷了,遠(yuǎn)的不說,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(wèi)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,還有一個……”我笑了下,猛然收了話頭。
紅姑剛欲說話,屋外丫頭回稟道:“方茹姑娘想見坊主!奔t姑看向我,我點了下頭,坐直身子。紅姑道:“帶她進(jìn)來。”
方茹臉色晦暗,雙眼無神,進(jìn)屋后直直走到我面前,盯著我一字字道:“我想回來!
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面的坐榻,示意她坐,她卻站著一動未動,“賣身契已經(jīng)被我燒了,你若想要,我可以補一份!
我道:“你若要回來,以后就是園子的人,那就要聽我的話!闭f完用目光示意她坐,方茹盯了我一會,僵硬地跪坐在榻上。我給她倒了一杯茶,推到她 面前,她默默拿起茶欲喝,手卻簌簌直抖。她猛然把杯子“砰”的一聲用力擱回桌上,“你料到我會回來,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,可開心?”
我盯著方茹的眼睛,緩緩道:“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權(quán)利怨天尤人,你沒有。你的后母和兄弟背棄了你,這是你自己的問題。為何沒有在父親在生時, 替自己安排好退路?又為何任由后母把持了全家財產(chǎn)?還為何沒能博取后母的歡心,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?該爭時未爭,該退時不退,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,全是 你自己的錯。而我,你想走時我讓你走,我有什么地方害過你?你的希望全部破滅,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愿替你出頭,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,這些能怪我 嗎?這本該就是你早就看清的,你被后母賣入歌舞坊并非一天兩天,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(xiàn)過,你自個哄騙著自個,難道也是我的錯?”
方茹盯著我,全身哆嗦,嘴唇顫抖著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,猛然一低頭,放聲大哭起來,紅姑上前摟住她,拿出絹帕忙著替方茹擦淚,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靠在紅姑懷里哭成了淚人。
我等她哭聲漸小時,說道:“紅姑六歲時,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,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,這園子里有哪個姐妹不是如此?你好歹還被父 母呵護(hù)了多年。我們都只能靠自己,你也要學(xué)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。你的賣身契,我既然給了你,你就是自由身,你以后只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,隨時可以 走。但你在園子里一天卻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(guī)矩!
方茹被丫頭攙扶著出去,紅姑笑瞇瞇地看著我,我道:“做好人的感覺如何?”紅姑點頭道:“不錯,以前總是扮惡人,被人恨著,難得換個滋味!蔽倚ζ饋,“以后該我被人恨了!
紅姑笑道:“錯了,你會讓她們敬服你,怕你,但不會恨你,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,你給了她們選擇,而我以前卻會逼迫她們。如今看了你行事,才知道要達(dá)到自己目的,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。”
我想了會道:“明天讓方茹練習(xí)新的歌舞,命她和惜惜一塊學(xué)唱公主的戲,讓秋香和芷蘭學(xué)唱將軍的戲,誰好誰就登臺,一則有點壓力才能盡力,二則以后有什么意外也有人補場!奔t姑點頭答應(yīng)。
我站起道:“歌舞中的細(xì)節(jié)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,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,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了解,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(dāng)?shù)牡胤剑桶凑兆约阂馑几陌?沒什么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。”
說完后,驀然驚覺,“家”?我何時學(xué)會用這個詞了?
紅姑一面送我出門,一面笑道:“其實你住在這里多方便,我們姐妹在一起玩的也多,何苦每天跑來跑去?”
我笑著朝她努了下嘴,沒有搭她的話茬,自顧上車離去。
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,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。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,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。他會想我嗎?不知道,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,以后回去時可以問問他。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,陪他一切仰首望月。
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,這里的視線向前望時,總會有阻隔,連綿的屋子,高聳的墻壁,而在草原大漠,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。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,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,都是廣闊無垠。
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,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,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,剛學(xué)會的《白頭吟》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。
錯錯對對,停停起起,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,但我自個很是開心,不能對著月亮長嘯,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。我又吹了一遍,順暢了不少,對自己越發(fā)滿意起來。
正對著月亮志得意滿,無限自戀中,一縷笛音緩緩而起,悠揚處,如天女展袖飛舞,婉轉(zhuǎn)處,如美人蹙眉低泣。
九爺坐在院中吹笛,同樣是笛曲,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,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。他的笛音彷似牽引著月色,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,越發(fā)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(fēng)姿絕代。
一曲終了,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跌出的情緒中。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,微仰頭看著我道:“《白頭吟》雖有激越之音,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。你心意和曲意不符,所以轉(zhuǎn)和處難以為繼。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《白頭吟》吹得歡歡喜喜,幸虧你氣息綿長,真是難為你了!
我吐了下舌頭,笑道:“我就會這一首曲子,趕明學(xué)首歡快點的。你吹得真好聽,再吹一首吧!吹首高興點的。”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,認(rèn)真地說:“皎 潔的月亮,美麗的天空,還有你身旁正在搖曳的翠竹,都是快樂的事情。”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,狼都會只為一輪圓月而情緒激昂,而人卻往往視而不見。
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,點頭道:“你說的對,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!彼鲱^看了一眼圓月,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。
我不知道曲目,可我聽得出曲子中的歡愉,彷佛春天時的一場喜雨,人們在笑,草兒在笑,樹也在笑。
我盯著凝神吹笛的九爺,我不懂得你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,但我希望能化解它。
青藍(lán)天幕,皓月側(cè)懸,夜色如水,我們一人坐在院內(nèi),一人抱膝坐在屋頂,翠竹為舞,玉笛為樂。
方茹送行即將出征的大將軍,心中有千言萬語,奈何到了嘴邊卻只剩一個欲語還休。方茹雍容華貴地淺淺笑著,眼中卻是淚花點點。臺上只有一縷笛音若有若無,欲斷不斷,彷似公主此時欲剪還連的情思。
臺下轟然叫好,幾個在下面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,都在用絹帕擦拭眼淚。紅姑嘆道:“沒想到方茹唱得這么好,前幾場還有些畏場,如今卻收發(fā)自如!蔽尹c頭道:“的確是,我想要的意境,無聲勝有聲,她居然都演了出來!
紅姑透過紗簾,環(huán)顧了一圈眾人道:“不出十日,落玉坊必定紅透長安!蔽倚α讼,起身走出了閣樓。
四月天,恰是柳絮飛落,牡丹吐蕊,櫻桃紅熟時,空氣中滿是勃勃生機。我剛才在紅姑面前壓著的興奮漸漸透了出來,前面會有什么等著我?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能順利實現(xiàn)?
除了看門人和幾個主事的人,丫頭仆婦都偷偷跑去看歌舞,園子里本來很清靜,卻忽起喧嘩聲,好一會仍然未停。我微皺了下眉頭,快步過去。
主管樂師的陳耳正在向外推一個青年男子,見我來,忙住了手,行禮道:“這人問我們要不要請樂師,我說不要,他卻糾纏不休,求我聽他彈一曲。”男子聽到陳耳的話,忙向我做了一揖。
長袍很舊,寬大的袖口處已經(jīng)磨破,但漿洗的很干凈。眉目清秀,臉上頗有困頓之色,神情卻坦蕩自若。
我對他的印象甚好,不禁問道:“你從外地來?”
他道:“正是,在下李延年,初到長安,擅琴會歌舞,希望落玉坊能收留!
我笑道:“能不能收留,要看你的琴藝。你先彈一曲吧!陳耳,給他找具好琴。”
李延年道:“不用了,琴就是琴師的心,在下隨身帶著!币幻嬲f著,一面解下了縛在后背的琴。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,舉步先行。
李延年打開包裹,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,低頭默默看著琴,一動未動。陳耳有些不耐煩起來,正欲出聲,我看了他一眼,他立即收斂了神色。半晌后,李延年才雙手緩緩舉起。
山澗青青,碧波蕩蕩,落英繽紛,鳥鳴時聞。李延年琴聲起時,我竟然覺得自己置身于春意盎然的秀麗山水間,我雖然對琴曲知道的不多,可這種幾乎可以說是絕世的好還是一耳就能聽出來。
曲畢聲消,我意猶未盡,本想再問問陳耳的意見,可抬眼看到陳耳滿面的震驚和不能相信之色,心中已明白,無論花多大價錢都一定要留住此人。
我微欠了下身子,恭敬地道:“先生琴技非凡,就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的,為何到我這里?”
李延年對我的恭敬好似頗為不適應(yīng),低下頭道:“實不相瞞,在下已經(jīng)去過天香坊。在下是家中長子,父母俱亡,帶著弟妹到長安求一安身之處,天香坊 本愿收留我們兄妹,但妹妹昨日聽聞有人議論落玉坊新排的歌舞《花月濃》,突然就不愿意去天香坊,懇求在下到這里一試,說務(wù)必讓編寫此歌舞的人聽到在下的琴 曲。”
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李延年,“令妹聽聞《花月濃》后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?”
李延年道:“是。貴坊的《花月濃》的確別出機杼!
我笑起來,《花月濃》是一出投機取巧的歌舞,曲子其實很一般,落在你這樣的大家耳中也的確只配一個“別出機杼”。不過這個妹妹倒是令我對她很好 奇,我歌舞的意外之圖瞞過了紅姑和吳爺,卻居然沒有瞞過她。我自小背的是權(quán)謀之術(shù),阿爹教的是世情機變,其后更是親身經(jīng)歷了一場滔天巨變,進(jìn)入石府后又費 心收集了長安城權(quán)貴的資料,而她竟然剛進(jìn)長安就心中對一切剔透,真正聰明得令人害怕。行事又堅毅果斷,在流落長安的困頓情形下,竟敢拒絕天香坊,選擇一個 聲名初露的歌舞坊。只是她既然約略明白我的意圖,卻還特意讓哥哥進(jìn)入落玉坊,所圖是什么?她為何也想結(jié)識平陽公主?
我細(xì)細(xì)打量著李延年,他長得已是男子中少見的俊秀,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眾,那……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,“不管天香坊給你多少錢,我出它的兩倍!
李延年神色平淡,也沒有顯得多高興,只是向我做了一揖道:“多謝姑娘。”陳耳在旁笑道:“以后該叫坊主了。”
我道:“園子里的人都叫我玉娘,先生以后也叫我玉娘吧!”李延年道:“玉娘,不必叫在下先生!蔽业溃骸澳俏揖头Q呼先生李師傅吧!不知師傅兄妹如今住哪里?”李延年道:“初來長安時住客棧,后來……后來……搬到城外一個廢棄的茅屋中!
我了然的點點頭,“我剛到長安時,還在長安城外的樺樹林露宿過呢!”李延年抬頭看了我一眼,一言未發(fā),眼中卻多了一分暖意。
我道:“園子里空屋子還有不少,你們兄妹若愿意,可以搬進(jìn)來住!崩钛幽瓿烈魑凑Z。我道:“李師傅可以領(lǐng)弟妹先來看一看,彼此商量后再做決定。如果不愿意住,我也可以命人幫你們在長安城另租房子。今天天色還不算晚,李師傅回去帶弟妹來看屋子還來得及!
李延年作揖道:“多謝玉娘!蔽艺酒饘﹃惗愿溃骸奥闊╆悗煾祹臀宜鸵幌吕顜煾怠!庇謱钛幽甑溃骸拔疫有事要辦,就不送師傅了!闭f完轉(zhuǎn)身離去。
我命仆婦收拾打掃屋子,又命丫頭去叫紅姑。紅姑匆匆趕來道:“正在看歌舞,你人怎么就不見了?怎么打掃起屋子來?誰要來住?”
我笑吟吟地看著擦拭門窗的仆婦,“我新請了一位琴師!奔t姑愣了下道:“一位琴師不用住這么大個院子吧?何況琴師不是有給琴師住的地方嗎?”我回頭道:“等你見了,你就明白了。對了,叫人給石府帶個話,說我今日恐怕趕不回去!
紅姑困惑地看著我,“究竟什么人,竟然值得你在這里一直等,明天見不一樣的嗎?”
我側(cè)頭笑道:“聽過伯牙子期的故事嗎?一首曲子成生死知己。我和此人也算聞歌舞知雅意,我想見見這個極其聰明的女子!
天色黑透時,李延年帶著弟弟和妹妹到了園子。我和紅姑立在院門口,等仆人領(lǐng)他們來。紅姑神色雖平靜,眼中卻滿是好奇。
李延年當(dāng)先而行,一個眉目和他三四分相象,但少了幾分清秀,多了幾分粗獷的少年隨在他身后。那他身旁的女子……
一身素衣,身材高挑,行走間充滿著一種舞蹈般的優(yōu)雅,身形偏于單薄,但隨著她步子輕盈舞動的袍袖卻將單薄化成了飄逸。紅姑喃喃道:“原來走路也可以象一曲舞蹈。”
輕紗覆面,我看不到她的容貌,但那雙眼睛就已足夠。嫵媚溫柔,寒意冷冽,溫暖親切,刀光劍影。短短一瞬,她眼波流轉(zhuǎn),我竟然沒有抓到任何一種。 刀光劍影?!有趣!我抿嘴笑起來。紅姑低低嘆了口氣,然后又嘆了口氣,然后又嘆了口氣,這個女子居然單憑身姿已經(jīng)讓看過無數(shù)美女的紅姑無話可說。
李延年向我行禮,“這位是舍弟,名廣利,這位是舍妹,單名妍!眱扇讼蛭倚卸Y,我微欠身子,回了半禮。
我?guī)е钛幽晷置萌丝次葑,李廣利顯然非常滿意,滿臉興奮,不停地跑進(jìn)跑出。李延年臉上雖沒有表情,可看他仔細(xì)看著屋子,應(yīng)該也是滿意。李妍卻沒有隨兄長走進(jìn)屋子,眼光只淡淡在院子中掃了一圈,而后就落在了我臉上。
我向她欠身一笑,她道:“家兄琴藝雖出眾,可畢竟初到長安城,還不值得坊主如此!彼穆曇魶]有一般女孩子的清脆悅耳,而是低沉沉的,讓人需凝神細(xì)聽,才能捉住,可你一凝神,又會覺得這聲音彷佛黑夜里有人貼著你的耳朵低語,若有若無地搔著你的心。
我聳了下肩膀道:“我很想做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些,可我實在想留住你們。是你們,而不僅僅是李師傅。而且我喜歡一次完畢,懶得過幾日讓你們又搬家,我麻煩,你們也麻煩!
李妍道:“我們?”
我笑道:“兄長琴藝出眾,容貌俊秀。妹妹僅憑我的歌舞已經(jīng)揣摩了我的意圖,我豈能讓知音失望?”我有意加重了“意圖”和“知音”二字的發(fā)音。
李妍眼睛里慢慢盈出了笑意,“坊主果然心思玲瓏!
我不知道女子間是否也會有一種感覺叫“惺惺相惜”,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出地形容我此時感覺的詞語,我側(cè)頭笑起來,“彼此彼此,我叫金玉。”
她優(yōu)雅地摘下面紗,“我叫李妍!
我不禁深吸口氣,滿心驚嘆,不是沒有見過美人,但她已經(jīng)不能只用美麗來形容,原來天下真有一種美可以讓人忘俗,如果星辰為她墜落,日月因她無光,我不會覺得奇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