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7節(jié)
行舟
百里屠蘇不知道自己在哪里。
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。
他在高山之畔,對著幽谷深潭撫琴,水中霧氣蒸騰,霧氣中龍影閃滅。
他奏春風徐來之曲、夏日籬蔭之曲、秋山楓葉之曲、冬雪綿綿之曲,霧氣中龍影翻轉,以長吟相和。風吹起他的廣袖長袍,渺渺然如神仙。
他分明沒有學過彈琴,可這一刻指尖琴音流轉,已渾然忘我。
多年來體內一股煞氣一直伴著他,靠斷劍焚寂來鎮(zhèn)壓,而焚寂本是兇物,他這從里向外寸裂的身軀就靠著煞與魔相持,以守內心一絲清明。折磨反復,苦不堪言,人生如焚,不知盡頭。
偏偏這一次,琴聲渺然中,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圍,無法降伏的煞氣居然慢慢消弭。
他睡了記憶中罕見的一個好覺,嘴角含著一絲笑。
百里屠蘇睜開眼睛,眼前是陌生的烏木房間。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,房間隨波晃動,似在水上。
下一瞬,他忽然警醒地坐起——
那奪走焚寂的女孩,此刻正伏在他身側,睡得很安穩(wěn)。
她的額發(fā)輕輕柔柔地垂下,雖然睡著,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仍緊握著他的手。兩人交握之處,藍光盈盈,有真氣流轉之象——她,是在給自己傳功治療。
已經(jīng)很多很多年,沒有人握過他的手。
百里屠蘇望著對方,愣了半晌,之后僵硬地將手抽離。
女孩被他的動作驚動,揉著眼睛起身,見百里屠蘇醒了,露出欣慰的笑容:“你醒了!”
“這是何處?”他的語氣有些警惕。
“你不記得了?”女孩歪著頭看他,“之前我們打了一架,明明你贏了,卻忽然昏倒。我背著你想找人看病,走到河邊,船上的人說認識你,我就帶你上船了!
阿翔立在窗口,清嘯一聲,似是附和女孩的話。
“你可好些了?”女孩關切地問。
百里屠蘇調整了一下呼吸,體內真氣流轉自如,不但沒有受傷,之前被煞氣折磨的種種痛楚反倒被安撫了,這個朔月之日,變得不那么難熬。
“是你助我壓制體內煞氣?”
女孩眨了眨眼:“煞氣?我不太明白……你殺氣倒是挺重的呢。只是見你很痛苦的樣子,也不知道是生病還是受傷了,就想試試看把真氣渡給你。有用嗎?”
百里屠蘇已覺察到此女言語處事不似常人,不斷給他帶來更多迷惑,他靜靜感受著體內的真氣流轉,沉思不語。
女孩指指放在一邊的焚寂:“這把劍還你吧,是我不好,不知道你會那么生氣……”
百里屠蘇接過焚寂,收回劍囊縛好:“并非生氣,只是此劍不敢交于他人之手,姑娘見諒!
“你能告訴我關于這把劍的事情嗎?”女孩興致勃勃地問。
百里屠蘇搖搖頭,不愿意回答。
這個女孩太過熱情,讓他不知所措。
女孩當面被拒,卻好像很興奮的樣子:“這是你的秘密?那……我們來換吧,人界就是喜歡換來換去,我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,淫賊你就把劍的秘密告訴我好不好……”
“我不叫淫賊!”回想起霧靈山澗一幕,百里屠蘇不由得尷尬而微怒。
“對哦,船上的人說你叫百里屠蘇!迸Ⅻc著頭,忽而一笑,“我叫風晴雪,交個朋友吧。你這人蠻好玩的,養(yǎng)的鳥也這么威風……”
阿翔聽聞這話,得意地鳴叫幾聲,展翅躍起,臨水盤旋了一圈,似乎要證明自己的威風凜凜。
百里屠蘇卻愣住了。威風……自從他步入這盛世紅塵,男女老幼看見他的愛鳥阿翔,十個有九個會把它錯認成一只肥胖的蘆花雞。
女孩的思路跳脫,舉止古怪,似乎人世間的規(guī)矩她都是從書本中學來,只是笨手笨腳地照本宣科。百里屠蘇只覺得自己完全不能跟上她的思路,她說她叫……風晴雪嗎?
他心中思緒盤旋,口中卻只冷冷地問道:“你說船上的人認識我?是何人?”
風晴雪卻答非所問地說:“人界的規(guī)矩我懂,打勝了才能發(fā)話,等你身體好了我再找你比試,要是我贏了,一定要告訴我那把劍的事情哦!”
“勿要自作主張。”
風晴雪伸手去摸百里屠蘇的額頭,卻被他躲開了,她也不介意,笑著皺皺鼻子:“蘇蘇,不早了,我約了新朋友一起放燈呢,你先休息吧!
“蘇……”百里屠蘇臉上現(xiàn)出不易覺察的紅暈,“休要胡亂相稱!”
“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后會有期!”風晴雪學著江湖中人的模樣抱了抱拳,不倫不類地告辭,“嘻,這回鐵定沒念錯!陛笭栆恍,便鉆出了船艙。
“真是個好性格的姑娘!
百里屠蘇還在怔怔間,艙門口有人掀簾而入,聲音如高山流水,悅人身心。
他舉目看去,見來人寬袍廣袖,發(fā)尾松松地束在胸前,面孔斯文秀雅,正是從翻云寨地牢中救出的歐陽少恭。
“原來是歐陽先生,多謝先生相助!卑倮锿捞K起身行禮。
歐陽少恭淡然一笑:“今夜恰逢琴川燈會盛事,在下租了艘船沿河觀燈,偏巧遇到晴雪姑娘求助。只嘆在下學藝不精,切過脈后,并無辦法緩解少俠體內煞氣,幸而晴雪姑娘施為,情況方才有所好轉。少俠若要感謝,還是當謝謝晴雪姑娘!
想到剛才那位姑娘,百里屠蘇心頭思緒良多,只是沉默以答。
歐陽少恭一揮大袖,只見他袖底窸窸窣窣,一只渾身金毛的小狐貍鉆了出來,一路爬到床腳,怯生生地看著百里屠蘇。
“這兒還有個小東西,翻云寨里見過的。”歐陽少恭溫和地笑道,“它似乎跟著百里少俠,一路過來琴川。”
阿翔一見金毛狐貍,激動地叫著,抓了兩把窗框,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。
“阿翔勿鬧!卑倮锿捞K心下明了,在琴川鎮(zhèn)內跟著自己的金色影子,多半就是這個小家伙。
小狐貍縮了縮,見那海東青當真不來撲它了,才放下了心,輕輕一躍,跳上床榻,蹲在百里屠蘇身邊。
此刻窗外雖無月光,卻值燈會,滿河燈火映入船艙,小狐貍的身體被燈光籠著,好像也發(fā)出金色的微光,這光漸漸膨脹數(shù)倍,將它整個身體都包裹起來。光芒散去后,小狐貍竟幻化成了人形,水潤的杏核大眼,橘色的衣裙,手腕上還有只金色的鈴鐺,隨著動作而叮當脆響,怎么看都是美麗的及笄少女——只是這少女長著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,泄露了她的原身。
“屠蘇哥哥……”少女跪在床上,癡癡地看著百里屠蘇,透著說不出的崇拜和喜愛。
歐陽少恭笑道:“古往今來,多有狐妖報恩之說,莫非……”
少女猛點頭:“襄鈴是來報恩的!襄鈴在山上玩,不小心被那些大塊頭抓去了……那時候在山洞里,你們講的話我都聽見了……要不是屠蘇哥哥來救,襄鈴就被吃掉了!襄鈴一定要報答屠蘇哥哥的救命之恩!屠蘇哥哥叫襄鈴做什么,襄鈴就做什么……”
呆了半晌,百里屠蘇肅然合了嘴唇。
“翻云寨中,我只為救人。霧靈山澗中見你真身,便已知你是狐妖,人妖本非同路,你且去吧。”他說著背轉過身,全然不看那可愛少女。
襄鈴聽了這話,大顆的眼淚一下子涌出眼眶:“嗚……屠蘇哥哥是不是嫌棄襄鈴連變人都變不好?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,我會撲蝴蝶,還會抓蟲子……少恭哥哥說了,你們要找什么玉橫,我也能幫忙的!屠蘇哥哥不要趕我走好不好……”她一邊哭,一邊揉著眼睛,耳朵尖尖都垂了下來。
歐陽少恭靜立一旁,只看百里屠蘇怎樣處置,等了半天,見他雙眼緊閉——原來只是“置之不理”四字,別無他法。
歐陽少恭淺淺一笑:“百里少俠今日輾轉奔波,想是十分勞累。不如襄鈴與在下先行告辭,少俠早點歇息,若有事情,明日再說不遲。”
襄鈴一聽似有回旋余地,怎樣都好,連連應和:“那明天我再來找屠蘇哥哥……”原地一個翻轉,變回了金色小狐貍的模樣,跟著歐陽少恭,乖乖地離開了艙房。
人皆走了,小動物也走了,百里屠蘇的心緒卻是久久難平。
今日險情,令他心中生出幾分猶疑與愧疚。當初不遵師命教導,一味自作主張離開了清修之地,進入這煙火凡俗,卻不想,這條路果如師尊所說,并非自己能輕易走得的。若非及時尋回焚寂,若非遇到這些萍水相逢的人熱心相助,若非……那奇怪的女孩風晴雪以真氣相救,自己一夕兇煞發(fā)作,船艙外這派靜好的人間繁華,說不定會被自己手中劍鋒毀成何等模樣。
他這般想著,心頭越發(fā)郁郁,艙外卻響起了悠揚的琴聲,像隨風飄浮的絲線,縛住人的神魂。琴聲清澈,似能治愈他胸中的這份窒悶,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,仿佛在哪里聽過。不覺間,百里屠蘇就已走到了甲板之上。
“百里少俠既已來了,何妨小坐一會兒!
歐陽少恭并未回頭,指尖輕輕按在弦上,手已止而琴聲未息。百里屠蘇走到他身前坐下,見古琴木色沉膩,梅花斷紋,龍池鳳沼,音色澹遠,縱使不通音律,也能斷定這是一把絕佳的琴。
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風之中,歐陽少恭才溫溫地開口:“少俠年紀輕輕,修為已是了得,但這一身煞氣,兇險異常,若是不能尋得方法根除,假以時日,只怕……”
“先生不必諱言,百里屠蘇自知冷暖!
歐陽少恭頷首:“霽月光風,超然灑脫。少俠武功品性皆屬上乘,敢問師承何人?”
百里屠蘇須臾方語,音色降了半分:“師門劣徒,無顏相告!
話已至此,歐陽少恭也不多問,捻起琴邊那尊小巧的錯金博山爐,挑了挑其中的香餅,復又撫起琴來。爐內焚香清幽而不斷絕,纏繞著琴音隨水面延宕而去。
百里屠蘇見這尊博山爐與常見的有所差別,山間雕有樓宇亭臺,仙人起舞,特別是那香爐的蓮瓣上層暗淡,底層卻蘊著幽幽光亮,不免多看了幾眼。
“少俠可是好奇這蓮瓣的光芒?”歐陽少恭手指輕輕點過,柔聲解釋道,“這爐喚做‘蓬萊’,內里藏著在下一樁心愿……在下深知,此愿達成不易,于是做了此爐,每離心愿得償之日近上一步,蓮瓣便亮起一層,漫漫時日之中,望見此光,便不致沮喪。”
百里屠蘇點點頭。
他初見歐陽少恭時,只覺得歐陽少恭溫文如玉,翩然一身不沾煙火,好似謫居世間的仙人。卻沒有想到,歐陽少恭也有如此深沉的心事,或許這世間所有的人,不論男女老少,不論出身尊卑,皆逃不開牽絆。
歐陽少恭琴聲如訴,聲音也茫遠:“在下尋訪過三山五岳、洞天福地,多少被稱為人間仙境的地方。所在青玉壇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,山中浮島,晝夜相對。但在我心中,蓬萊之美,無處可及!
“先生去過蓬萊?”
“并沒有!鼻俾曇粶,復又通曠起來,“只是心中幻境而已。不過,古今如夢,縱是人間仙境、風華佳人,俱也抵不過日影飛去,這世間又有何物恒久不已?說不得幻境能夠成真,而曾以為是真實在握的卻成幻夢……”
話中頗有感慨,歐陽少恭見百里屠蘇微微蹙眉,笑而自嘲道:“在下便是這點殺風景,每見繁盛,必感凋零,百里少俠勿怪!
今夜的琴川當真熱鬧,河岸上繡球招親的盛事剛剛散去,夜半燈會卻又繁華起來。岸邊來放燈的,有年輕的小夫妻,扶著老邁的父母,牽著幼子,一起放下平安燈,期許合宅安康;有面若桃花的女孩,一手拈著裙角,找僻靜處放一盞荷花燈,祈愿覓得佳偶。
河的對岸,有一抹俏麗的身影,正是風晴雪,藍衫雪顏,赤著一對足,手上卻依舊戴著黑色織物的手套。她身邊是兩名衣衫襤褸的乞丐,大約就是她先前所說的“新結識的朋友”吧。三人有說有笑,身邊放著幾盞河燈。
風晴雪蹲下身子,探著手,小心翼翼地將河燈送入水中,河燈扎得雖然簡陋,行得卻穩(wěn),柔和的光芒順水而下,不知載著怎樣的心愿。
風晴雪大約是第一次放河燈,興奮地拍手歡笑,她一抬眼,正瞧見船上二人,便向他們用力地揮揮手,喊了幾句什么,笑靨如花。
歐陽少恭向風晴雪點點頭致意,百里屠蘇卻想要把臉別過去,不去看那怪姑娘。
但是,風晴雪的笑容比這滿河的燈火更加璀璨奪目,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團溫暖光亮。
彼岸浮燈,組成一條流動的光帶,燈水相映,襯得兩人的臉上也籠上光暈。這光景靜好如畫,但也像畫一般,與兩人之間隔著時空。他們并不屬于畫中,只是看客,若伸手去觸的話,那些生動美好便會如鏡花水月般散去了。
百里屠蘇懷著這樣的想法,只覺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,實在可笑。余光卻看到歐陽少恭臉上某個神情一掠而過——那種神情百里屠蘇十分熟悉,每一次他臨水濯面的時候,每一次他在銅鏡里看到自己的時候,都會看到那種神情。
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8節(jié)
大約是孤獨。
兩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,聽著琴音在水間流淌,百里屠蘇想起一事,問道:“翻云寨中,亦曾聽先生一席話,先生似對生死魂魄之事頗有所知所感……”
歐陽少恭停下琴音:“魂魄之事終究縹緲,人生在世,誰曾見陰間地府,幽冥忘川?翻云寨中所說輪回往生之妄言,少俠萬勿放于心上!
“那先生何以煉制起死回生之藥,所為治病救人?”
歐陽少恭忽不答話,指尖一撩,又是一首新曲。
“都道是人死燈滅,便如這燈會盛景,終有盡時。人生豈非正如夜間行船,黑暗之中時而光華滿目,時而不見五指。然而燈會熄滅,船會停止,時歲與生死本是凡人無法可想、無計可施。歐陽少恭不自量力,妄想逆天行事,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,又將是何種光景?”琴聲送得更遠,像是整個琴川便是歐陽少恭手中的一把琴。
百里屠蘇似有訝異,又復沉思:“先生高志,無怪乎琴曲中隱有滄海龍吟之象!
“少俠亦通音律?”
百里屠蘇搖頭:“師尊曾言,琴乃圣人之制,治身怡情,禁邪歸正,以和人心。”
“不錯,古來有‘琴心劍魄’一說,琴與劍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緣。百里少俠擅劍,而在下喜好琴藝,結伴同行,也算是一段緣分了!
談話到這里戛然而止,兩個男人各懷著各的心事,琴川之上,只余空茫琴音。
結伴
百里屠蘇這一夜的夢,比以往更加清晰。
夢境之中,那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,云海流轉,時聚時散。云間層巒疊嶂,高大的榣木和紅色花枝的若木順山勢漸次而生,山間有清泉流下,會聚成潭,山腰有一塊嶙峋巨石凸向潭中,像一座高臺伸入水云之間。
石臺之上,有一白衣男子,端坐撫琴。琴聲悠悠,一只黑色的水虺盤于琴側。
男子一曲彈畢,待所有裊裊音韻均隨風散盡了,才向身旁的水虺問道:“慳臾,今日之曲如何?”
被稱為慳臾的水虺睜開赤金色的雙眼,顯然十分陶醉,懶懶地說:“你作的曲子總是好的。”
“那我明日再來!彼樟饲,長身玉立,看天邊云卷云舒,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,連他也不記得。
“太子長琴,你天天來給我彈琴,我不能報答什么,等到有一天我修煉成了通天徹地的應龍,就讓你坐在我的龍角旁邊吧,乘奔御風,看盡山河風光!毙⌒∷,卻有氣吞山河的架勢。
太子長琴聞言微笑:“佳曲易得,知音難覓。山中不知歲月,若無你陪伴,未免也太過孤單,難得你日日都說喜歡,不嫌絮煩,又何來報答之說?不過你的話我記下了,縱然慳臾尚有數(shù)千年方能修為應龍,今日之約永遠不變。”
“永遠不變。”
這樣的夢,并不是第一次做了。
百里屠蘇記憶中并未去過那樣的地方,但夢境真實如同親歷……他在船艙醒來,望著烏木艙板靜默了片刻,夢中的琴曲縈繞徘徊,一時間令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,身在何處。
走出船艙,卻見天光大亮,船已靠在岸邊碼頭牢牢地拴好。歐陽少恭正獨自一人坐在船頭,托著剔透瓷盞,好整以暇:“百里少俠,昨晚休息得可好?”
“歐陽先生的琴聲頗有安神之效!
“尋訪玉橫之事迫在眉睫,在下在江都有一位舊友善于卜乩,我們不妨即刻起程去往江都,請她卜測其他玉橫碎片的下落,再做打算。百里少俠意下如何?”
百里屠蘇沒有什么行囊,不過一人一劍一鷹,對于玉橫之事,心里更是只有個模糊的念頭,并無太多規(guī)劃,遂點頭道:“但隨歐陽先生安排!
兩人向船家還了船,向城西北門而行,尚未出城,卻聞遠處傳來焦急的呼喚聲:“屠蘇哥哥、少恭哥哥……等等我!”
聲音如銀鈴,還伴著發(fā)髻上金色鈴鐺的脆響,那嬌小的身影一路跑來,如一朵橘色小花隨風舞轉,正是小狐貍襄鈴。
百里屠蘇眉頭一擰,轉開了身子。
一腔熱情撲了個空,襄鈴見狀沮喪不已,揪著自己的衣角扭來扭去,不知如何是好。
歐陽少恭笑著摸摸襄鈴頭上的鈴鐺,“襄鈴,此去絕非玩樂,一路上艱難險阻難以預料,你一個小姑娘……”
襄鈴抬起頭,大眼睛閃爍著堅定的光芒:“我不怕!襄鈴知道你們有大事要辦,我、我也能幫忙的!不信你看,今天就變得很好了,沒露出耳朵和尾巴!”
她急慌慌地原地轉了一圈,讓歐陽少恭檢驗她變化的成果,今天沒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人類服飾外了,眼前是一個嬌俏的人類少女,還有一把長命鎖掛在胸前,說不出的俏皮可愛。
歐陽少恭苦笑搖頭:“難得你有這份心意,既是要向百里少俠報恩,在下也不便多言,一切由你本心決定——若是不怕,便同路而行吧。”
襄鈴大喜過望:“少恭哥哥你真好!”
“不可!卑倮锿捞K一聲沉沉的話語傳來。
襄鈴一腔熱情又遭冷水,簡直覺得有些委屈了:“為什么。客捞K哥哥……”
百里屠蘇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歐陽少恭,想說什么,卻又合上了嘴唇。他微凝著眉,眼光灼灼,似有什么焦慮,卻只是默然藏在心里。
“少俠……莫非有什么麻煩?”歐陽少恭敏銳過人,一語問出,直入百里屠蘇心底。百里屠蘇仍是未答話,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。
看到百里屠蘇的神色,歐陽少恭心下卻已明白了些許,轉而對襄鈴言道:“想來百里少俠并非冷漠,卻是怕有什么麻煩,連累不相干之人!彼@一說,襄鈴臉色立時轉晴。
歐陽少恭笑了一笑,又道:“這一路上,有些艱險自不必說的。襄鈴并非凡人,料來身手也是不俗,就連區(qū)區(qū)在下,少俠亦愿同行,何必憂心多她一個!
百里屠蘇沉默了許久,終究并未再多言反對,卻只是凝眉說了一句:“麻煩,已經(jīng)到了!闭f罷轉身便往城外行去。
三人出了城,步入虞山山道,琴川小鎮(zhèn)秀雅的剪影漸漸消融在江南的氤氳水霧之中,而前路之上,草芳花茂的野趣隨步而深。
虞山上有一處勝景,種著各色梅樹,花色雅致秀麗,香氣深遠芬芳,喚做“芳梅林”。百里屠蘇等一行人走入芳梅林時,正是花開燦爛時節(jié),滿山梅花映在晴空日光之下,讓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來。
幾人一路行走,一路賞花,梅樹夾道而立,許多品種都很罕見。虧得歐陽少恭博學廣聞,一邊閑行賞看,一邊就為眾人一一講解:蓮湖淡粉,銀須朱砂,六瓣紅,小玉蝶……非但花好看,就連名字叫出來也是各具雅趣。
百里屠蘇雖素來嚴肅寡言,也不免被這等賞心悅目的見聞漸漸移了神思,時而專注地聽著,怔怔地點頭——這一瞬間的他,方才顯出十七歲少年本應有的那等天真與懵懂,看起來與那不諳世事的少女襄鈴,其稚嫩單純,竟是不相上下。歐陽少恭將這些看在眼里,不禁唇邊微翹,一縷笑意疏淡不明。
花香清幽,蜂蝶亂舞,這一路平靜得很。襄鈴苦于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身手,讓屠蘇哥哥看看她的本事。恰好有一只小猴精不知死活地路過,襄鈴才撲上去,猴精就嚇得落荒而逃,大叫著:“救命!哪里來的九尾靈狐?!”
襄鈴出師未捷,漸漸也忘了顯露本領這回事。美景當前,恨不得每一棵樹、每一株草都要仔細看一看、嗅一嗅,見到翩翩飛舞的蝴蝶,定然還要蜷身縮手,作勢撲上一撲。她初化人形不久,一身小動物的習性其實全然未脫,平時只不過故作姿態(tài)掩蓋,一旦走神忘情,便故態(tài)復萌。若是這樣子走在大街上被哪個道士看見了,不必照妖鏡,何須叫魂鈴,只消眼睛不瞎,早提著桃木劍來斬她。
襄鈴正玩耍間,忽然聽到一個顫抖憋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:“少恭、少恭……”
她往聲音來處窺視,只聽得枝丫斷裂的脆響,緊接著有什么東西從梅樹上掉了下來,激起一片塵埃。襄鈴敏捷地向后跳開,險險閃過當頭一砸,再睜眼仔細看時——原來是一個大活人從樹梢繁密的枝葉中跌了下來,重重地栽在地上,手腳亂舞亂抓之間,弄掉了不知幾多嫩枝與花朵。
泛著芳香的花瓣半空飛舞,過了片時方徐徐地落下,落了那人滿身滿臉。
“哎喲!疼、疼、疼!屁股要開花了!”
跌在梅樹下的,是一個少年,一襲青衫,斜背著挎包,看那方巾儒袍的模樣打扮,約莫應是狐妖一族的前輩常常傳說的,人間所出產(chǎn)的一種糊涂可笑、癡情好色、榆木腦袋、紙片身子的絕品物種——“書生”。
但是這些,襄鈴卻并無所知。
她圓圓俏俏的眼睛里映出這少年狼狽的模樣、呆滯的眼神——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來。
少年的眼神的確呆滯——他正在摔散了三魂七魄之際,忽地瞧見了襄鈴的眼睛。純真到不諳世事,又不失俏皮和嫵媚。
“千里姻緣一線牽……書中誠不我欺……”書生看了一會兒,嘴里念叨起來,念著念著,屁股被摔成八瓣造成的面部扭曲,已經(jīng)不由得化為了一臉傻笑,差點就忘了自己的來意。
“小蘭?怎么是你?”歐陽少恭慢慢踱到樹下,低頭問道。
百里屠蘇只覺得頭更疼了。
是的,這個被稱做“小蘭”的書生,就是曾經(jīng)跟歐陽少恭等人一起被關在翻云寨地牢里的——方蘭生。
他的啰唆聒噪,讓百里屠蘇記憶猶新。
“少恭!這次你一定要幫我!”方蘭生見了歐陽少恭,終于回過了神,如見救命稻草一般,一把抓住他的袖子,“我仔細想過了,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橫!”
“你又胡鬧!睔W陽少恭肅聲打斷了他,“你如此離家,你二姐可知曉么?”
“讓她知曉,我哪還有活路!”方蘭生抓狂般地叫了一聲,轉而一怔,扯出一個笑容遮掩,“我、我向來仰慕修仙門派,玉橫又事關重大,我怎么能袖手旁觀!”
“說真話!睔W陽少恭淡淡地說。
“好吧。”方蘭生的嬉皮笑臉一時卸去,囁嚅半晌,垂頭喪氣地言道,“少恭,我、我必須得逃,還得快一點……要不會死得很難看!我、我昨晚……唉!不知怎么的,路過孫家繡樓下,被個繡球砸到頭,他們說那是孫小姐拋繡球招親……我不快逃的話,就要被孫家綁走去做上門女婿了!”
歐陽少恭默了一瞬:“小蘭是想逃婚?”
“我根本沒答應要娶。∷麄冞@是強買強賣!何況那孫家奶娘,有我四個那么壯,血盆大口、獅鼻鷹眼,還口口聲聲說她家小姐和她一樣美貌……”方蘭生手舞足蹈地比畫,說到后來聲調漸低,想到孫奶娘的時候仍然渾身打寒戰(zhàn)。
“總……總之,我非走不可!”他攥緊雙拳總結道,“你到底答不答應?”
歐陽少恭苦笑:“此事還須問過百里少俠!
“不可!睔W陽少恭話音才落,一直背身站在一旁的百里屠蘇立即劈頭扔下兩字。
麻煩已經(jīng)近在眼前,這些人為什么還要一個一個地湊上來呢……
他心里煩悶不已,恨不得將蘭生滔滔不絕的嘴用劍柄堵住才好。
“喂!你這個木頭臉!我跟你有仇嗎?”方蘭生聽了一急,跳起來叫道。
“少俠想是又在擔心,方才所說的‘麻煩’?”歐陽少恭擋下方蘭生,笑而言道,“小蘭也算有些功夫,麻煩來時,能助少俠一臂之力。他既要同行,以在下看,卻也不妨!
百里屠蘇蹙眉不展,清冷言道:“歐陽先生既如此說,百里屠蘇并無他言。麻煩來時,請自躲遠些!
他這話說得平淡,方蘭生聽在耳里卻是氣憤,不禁趕上去叫道:“你這是什么意思!”才說一句,襄鈴忽然躥到眼前,對他叉腰喊道:“不許對屠蘇哥哥這么兇!討厭的矮冬瓜!”
方蘭生復又見到襄鈴,大張著嘴一字也未再說出,只怔怔地盯著她看。
百里屠蘇不理睬他們的吵鬧,背對著眾人,向空中抬起了手臂。阿翔從高空中飛落,低低鳴叫幾聲,百里屠蘇聽了,若有所思,面上神色更見凝重。
“百里少俠,究竟何事?”歐陽少恭近前兩步,低聲問道。
百里屠蘇只是搖了搖頭,邁步繼續(xù)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