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57節(jié)
這一段故事,講得眾人欷歔不已,可令他們不安的是,女媧大神竟對著百里屠蘇稱“太子長琴”……那豈不是說,他便是那輪回往生的孤獨之人嗎?而那“只得長琴一半魂魄”又是何意?
女媧沉默片刻,看著百里屠蘇,搖了搖頭,又點了點頭,“太子長琴的故事,到這里并沒有結(jié)束。只是此后因緣糾葛,又牽出了更多冤孽……大巫祝之子,你體內(nèi)煞氣不滅不息,全因兇劍焚寂之劍靈在你體內(nèi)!
“劍靈?”襄鈴驚道,“像紅玉姐姐那樣嗎?”
“焚寂劍靈便是太子長琴!迸畫z道,“所謂‘劍靈’,并非無中生有之物,雖為魂魄化形,但也曾是生靈。無論仙、妖、人、獸,若是被鑄劍工匠強行引出生魂鑄入劍中,便成劍靈。只是這般以魂魄鑄劍,卻往往無法收齊三魂七魄,必須有所取舍……而魂魄分離的過程是凡人不可想象之痛苦……昔日龍淵部族有一名超凡的鑄劍師,名叫角離,他曾于榣山水畔偶得一位仙人之魂魄……那便是太子長琴。太子長琴受天界懲罰,原身‘鳳來琴’被毀,貶往地府輪回。投胎途中,他的魂魄于榣山眷戀不去,卻被角離捕捉,角離遂取其命魂、四魄鑄造出一把絕世的兇煞之劍——焚寂之劍!
百里屠蘇心下一沉,焚寂……太子長琴……一個又一個的謎團,似乎都會聚到了一起。
“而當年烏蒙靈谷遭劫之時,想必是有人動用了安邑古法‘血涂之陣’,將原本焚寂內(nèi)太子長琴的魂魄移到了你身體之中……”
“娘娘說的……血涂之陣又是什么?”風(fēng)晴雪憂心問道。
“天上地下,吾僅知一法,能夠?qū)垳Y兇劍內(nèi)的魂魄引出,便是血涂之陣!迸畫z嘆道,“在龍淵部族誕生的久遠以前,曾經(jīng)有過一處名為安邑的地方,首領(lǐng)蚩尤悍勇無匹,他的胞弟襄垣更是古往今來天下無雙的大鑄劍師……襄垣創(chuàng)出魂魄煉制之術(shù),集血涂之陣和名為‘鑄魂石’的邪物,將生魂引而存之。靈魂之力深不可測,襄垣最后以身殉爐,用自己三魂七魄成就了世上第一柄‘劍’,亦是唯一一柄由凡人所造卻能傷及神體的可怕兵器……他,即為始祖劍之劍靈……伏羲為捍衛(wèi)神明地位,絕不允許此器存于天地,一夕之間屠盡安邑……然而,襄垣的血脈并未盡斷,伺機向神復(fù)仇……”
“襄垣的血脈難道就是龍淵部族?”風(fēng)晴雪想起小時候零散聽到的故事,恍然道。
“不錯!迸畫z點頭,“龍淵部族集全族之力,鑄成木、火、水、金、土、陰、陽七把兇劍,威力雖不可與始祖劍匹敵,卻也不容小覷。伏羲為此驚怒,吾實不忍人界再起血雨腥風(fēng),便將龍淵之人帶來地界,并將七劍封印……”
“大神為什么不將七劍也帶來幽都?”方蘭生忍不住插嘴問道。
“地界濁氣過重,對兇劍毫無抑制之功。而人間的封印亦會經(jīng)時消磨,焚寂的封印之力便是最先衰竭,吾預(yù)知此事,即遣媧皇神殿十巫之一的巫咸前往烏蒙靈谷,誰料他竟一去不返……”
女媧提起大哥,風(fēng)晴雪不禁心頭一緊。
“吾與伏羲有所約定,幽都人不可進入人界,但烏蒙靈谷遲遲沒有消息,吾不得已接連兩次遣人去打探,僅僅得知烏蒙靈谷一夕覆滅,焚寂失蹤,巫咸不見蹤影。今次讓風(fēng)晴雪前去尋找兄長,亦是順其自然,看是否能夠發(fā)現(xiàn)一些蛛絲馬跡……如今看來,昔日定是有人以烏蒙靈谷上百族人的靈血與魂魄,配合天時施展血涂之陣,將焚寂劍靈引出……最終又被封印在了你的體內(nèi)……”女媧指著百里屠蘇道。
“屠我族人,毀我家園,如此移魂又有何意?”百里屠蘇強忍住內(nèi)心的恨與悲,咬牙道。
女媧搖了搖頭:“烏蒙靈谷之事,吾也懷有許多疑竇,到底何人覬覦兇劍力量?而若要奪焚寂之劍,又何須動用血涂之陣、離魂之術(shù),這般大費周章?此間過往,若你想探查明白,可往幽都之東忘川蒿里一探,或許能夠?qū)さ媚阆胍拇鸢浮?/p>
忘川……蒿里?
百里屠蘇不明其意,以探尋的目光看向風(fēng)晴雪。
風(fēng)晴雪也有一些迷茫,忘川蒿里乃是魂魄轉(zhuǎn)生前流連徘徊之地,難道……女媧娘娘希望他們找到經(jīng)歷過烏蒙靈谷當年往事的游魂問個究竟?
女媧幽然警示道:“由心中念想,或許便會在那個地方見到你所牽掛,只是那些魂魄在無窮無盡的時光中,晝夜幻夢,耽于往昔,無法辨清爾等的聲音與形貌……”
百里屠蘇似懂非懂,點了點頭。
“女媧娘娘,那有什么法子能解開屠蘇哥哥身上的封印呢?”方才的各種上古舊事、恩怨糾葛,襄鈴聽得迷糊,她心心念念,只是擔憂百里屠蘇的煞氣之苦,故而脫口問道。
那附著女媧精神的靈女目露悲憫,看向百里屠蘇:“封印之所以霸道,乃是借用了血涂之陣的力量,但也并非極致難為,只需尋天下清氣所鐘之地,方能施術(shù)解封。然而……解封之后便將散魂,無法輪回往生,只能化作‘荒魂’。”
“荒魂?魂魄就會散了,再也沒有了?”風(fēng)晴雪想起歐陽少恭的話,面有哀色。
“仍有一法,”女媧緩緩道,眾人皆感到一線生機,無不側(cè)耳傾聽,“便是‘渡魂之術(shù)’。三魂七魄亦有清濁冷暖,如身體發(fā)膚乃是天生,其性并不可改;幕晗⒅,尋到同其相似的生靈魂魄,強行與之融合,便有可能將對方身體與靈魂據(jù)為己有,即是取而代之,對方的記憶將不復(fù)存在。此法跳脫輪回,荒魂以侵占他人活體得以延年,直到魂魄之力耗盡,便再也無法渡魂……”
“這與殺人奪命有何兩樣?”百里屠蘇問道。
“并無二致!迸畫z道,“況且,即便尋到相合魂魄,取代之術(shù)亦是兇險萬分,須以極強之精神壓制對方,否則,荒魂和生魂只能落得玉石俱焚……”
“生死由命,又何必為了活下去做出這等事情……”百里屠蘇斷然搖頭。
并非他看破生死,只是要以這樣的方式活下去,違背了他為人之道,豈不比死了更痛苦?
“唉,你心存善念,原不該遭此磨難!迸畫z道,“血涂之陣乃大鑄劍師襄垣一手所創(chuàng),后世之人承襲間亦難以知曉其中全部隱秘,或許另有蹊徑……”
“是說可以直接去問問那個襄垣有沒有辦法?可他早變成劍靈了,哪里能找得到?”方蘭生沮喪道。
“伏羲屠戮安邑之后,將始祖劍封于云頂天宮,未嘗不是覬覦其中邪力。然劍靈襄垣從未在他眼前出現(xiàn)……”女媧憶道,“倘若真如雨神商羊預(yù)言,襄垣再度現(xiàn)世,便在這數(shù)十載間……”
“真的嗎?!”風(fēng)晴雪問道。
“希望雖渺,卻不失為一個轉(zhuǎn)機……”女媧聲音空靈縹緲,卻飽含慈悲,“每一柄古劍雖只得一個劍靈,鑄造時卻吸納千萬魂魄。有生靈自愿以魂殉劍,生生世世與劍為伴,更多的則是苦苦掙扎,難逃噩運……若得襄垣指點,能夠讓這些魂魄從劍內(nèi)渡出而不化作荒魂,至少還可再去輪回轉(zhuǎn)生……”
女媧化身的靈女向前走了幾步,將手點在百里屠蘇額間:“所以,太子長琴,你一定要活下去,不可放棄希望……”話音未落,祥光如雨,一股強大的靈力從女媧的指尖匯入百里屠蘇眉心,籠住其身軀后漸散。
“這是……”這道靈力所散發(fā)的氣息十分熟悉,就像是每次風(fēng)晴雪為他治療煞氣時,那樣的溫暖柔和之力。百里屠蘇低頭看著自己,只覺得內(nèi)心平和舒緩,那些翻騰的煞氣,像是被安撫了的猛獸,乖乖地蟄伏安睡下來。
“這是女媧一族法術(shù)之力,能助你抑制體內(nèi)兇煞,但于朔月時效力將會大減,全因此力與月相相合,朔月時最為薄弱,你便會有所感,覺得殺心難抑……”
“多謝!”百里屠蘇言謝道。
朋友們也感到心里好受了些,雖然襄垣能否醒轉(zhuǎn)仍是未知之數(shù),但此刻至少不用看到百里屠蘇日日飽受痛苦煎熬。
女媧搖了搖頭,面色嚴整:“吾尚有一事要托付爾等……”
“請大神吩咐。”幾人應(yīng)道。
“血涂之陣重現(xiàn)人間,那么鑄魂石也必定相生……”女媧嚴肅道,“此種邪石可吸納生靈魂魄,由此匯集巨大力量,爾等可曾親見?”
“莫不是玉橫?”紅玉道。
“安邑與龍淵的鑄魂石雖為數(shù)不少,卻多被封于媧皇神殿之中,只有少數(shù)流失在外,稱法未必如昔……”女媧道,“鑄魂石乃是白色玉石貌,其上有滲血之紋……”
“果然是玉橫!”方蘭生道。
“無論稱其何名,此物皆為禍害。石中可存萬千魂魄,若有人催動魂石之力作為己用,那些魂魄便會消失殆盡……”
眾人聽罷,無不想起已化做焦冥的方家二姐,方蘭生更是垂目不語,哀怒焦心。
“缺少鑄魂石,斷無可能引發(fā)血涂之陣,因而此物定與當年烏蒙靈谷慘禍有牽連!迸畫z推測道。
“歐陽少恭曾說,他認識我娘,難道……”百里屠蘇一時思緒翻騰,卻無據(jù)證實。
“吾絕不可再次違背與伏羲的約定,令幽都之人前往人界……否則必將牽連無數(shù)……望諸位能夠代吾尋獲此石,將其帶來媧皇神殿封存。”女媧道。
“玉橫造成的慘禍,我們都親眼所見、親身經(jīng)歷,更何況玉橫在仇敵之手,我必要其血債血償……”百里屠蘇說道。
“我也一定要為二姐和琴川的父老報仇!”方蘭生恨恨地跟著道。
“為大義奔走之舉,福澤大地蒼生,吾便托付于諸位……”女媧轉(zhuǎn)向百里屠蘇和方蘭生,叮囑道,“此行你二人或許會有所獲,然逝者已不可追,執(zhí)著易入魔障,心中須留得一線清明,大喜大悲之時,莫要失了方寸!
“謹遵娘娘教誨!”二人齊道。
“忘川蒿里本是無所在的虛幻之地,一日之中唯有特定時辰方可進入,兩個時辰后,吾將于媧皇神殿東南,替爾等打開前往那里的通途……”女媧轉(zhuǎn)過身,朝著殿內(nèi)行去,“切記,那處并非幽都所轄,自當小心。”
眾人拜別女媧娘娘,正欲拾級而下,卻聽到背后傳來一個聲音:“先別急著走!”
幾人回身一看,竟是一名巫祝打扮的女子。女子用面具遮住顏面,只留眼中兩點寒光,看不出憂喜。長袍垂地,衣棱肩角皆是七彩亮羽,手執(zhí)一根暗紅木色法杖,此刻正居高用法杖指著眾人,頗有威嚴。
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58節(jié)
風(fēng)晴雪見了來人,并不畏懼,而是熱情地迎上去:“原來是巫姑姐姐!
巫姑卻言辭冷淡,并不像故人相見的熟稔,“娘娘雖托付你們尋找鑄魂石,但血涂之陣豈是常人可以駕馭?對方定然極不易與……此行兇險重重,風(fēng)晴雪,就憑你與這幾人,當真能夠完成使命?”
“你是誰啊?怎么一上來就這樣不客氣……”方蘭生有點不快。
“巫姑姐姐是媧皇神殿十巫之一,是大哥的好友!憋L(fēng)晴雪一邊解釋著,一邊走到巫姑身旁,“巫姑姐姐,你別擔心,兇不兇險我不怕的。鑄魂石是那么重要的東西,我們一定盡全力把它帶來媧皇神殿!
“哼,這并非懼怕與否,若難當此任,注定徒勞無功,依我看,倒不如早早罷手!蔽坠谜f起話來仍然不依不饒。
“討厭,干嗎一開始就瞧不起人!毕邂徔此@般無禮,也忍不住鬧起小脾氣來。
風(fēng)晴雪朝巫姑笑笑,繼續(xù)道:“我知道自己的法術(shù)修煉得還不夠好,不過蘇蘇他們都是很厲害的人,大家一起,再有什么困難,也會想辦法克服的!
“口說無憑,若真有決心,便向我證明你們的能耐,如何?”
“巫姑姐姐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還想說些什么,但巫姑冷冷地打斷了她。
“不必多言,手下見真章!”巫姑退后一步,法杖一指,“若連我這關(guān)都過不了,談什么擔負尋回鑄魂石之責!”
方蘭生已要出手,卻被百里屠蘇攔。骸氨阌晌乙辉,得罪!
兩人面對而立,勢同水火,巫姑的法杖上開始聚起藍色光暈,周遭的女媧族神力源源不斷被吸在法杖頂端,逐漸聚出一只光球來,球內(nèi)柔波激蕩,頃刻即爆。
百里屠蘇緩緩舉劍,嚴陣以待。
巫姑進招,藍色光球頂近,激得周圍空氣噼啪爆響,終于對上百里屠蘇的劍尖,爆裂之勢一觸即發(fā)!百里屠蘇卻手腕一轉(zhuǎn),以己之鈍,攻敵之鋒,劍芒噴射而出,與藍光僵持,再一瞬,便將藍光吞盡,一式“玄天熾炎”發(fā)揮得淋漓盡致。
巫姑目露驚色,面具下目光流轉(zhuǎn),像是在重新打量眾人,不發(fā)一言……
“這樣算過關(guān)了吧?”方蘭生道,“要是還不放心,我……”
風(fēng)晴雪朝著方蘭生揮揮手,意是作罷,又跑到巫姑身旁,“巫姑姐姐,幽都的人不能隨便去人界,鑄魂石的事情女媧娘娘也很擔憂……我們……一定會小心謹慎的!
巫姑仍是不語,忽而法杖又聚藍靈,輕輕點于風(fēng)晴雪額間。眾人大驚,卻聽她開口道:“此間法力助你靈力增長之用,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……”
風(fēng)晴雪閉上眼睛,感受靈力在體間游走,“謝謝巫姑姐姐。”
巫姑傳了靈力,便收回法杖,“晴雪,此去兇險,一定要多加保重。”
說罷也不告別,徑直轉(zhuǎn)身朝神殿走去,未進幾級臺階,卻又停住腳步,“之前去人界,未曾尋到你的兄長?”
風(fēng)晴雪低頭,眉間淡淡一擰,小聲回道:“還……沒有大哥的消息!
“也罷……他這么多年杳無音信……想必尋人也并非易事,不必急于一時!闭f著,便當真去了,不再回頭。
“這個姐姐靈力好強!不過人卻兇巴巴的……”襄鈴?fù)坠帽秤暗馈?/p>
“她并無惡意,只是希望我們能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,尤其是晴雪妹妹!奔t玉道。
“巫姑姐姐和大哥同為十巫,是要好的朋友。大哥失蹤以后,巫姑姐姐一直很難過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面上添了幾分憂色,“我不敢告訴她關(guān)于尹大哥的事情,萬一……總之先別讓她再操心了……”
提起尹千觴,眾人的心情都變得復(fù)雜起來。
與此同時,巫姑已進了媧皇大殿,站于高臺下方,向女媧行禮。
“巫姑,你前去試探風(fēng)晴雪等人?”女媧問道。
“巫姑擅自作決,請娘娘責罰。”巫姑低首道。
“你與巫咸乃是至交好友,如今他下落不明,你自然更加不愿他的親人涉足險地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女媧道,“吾亦是不得已而為之,全因此事除去他們,再無人可托付,然焚寂之劍同在,你無須太過擔憂,吾反倒牽掛大巫祝之子體中封印一事……”
“娘娘,我正有不明!蔽坠靡傻溃按巳梭w內(nèi)兇煞流轉(zhuǎn)不息,一試之下,邪力驚人,如此任其離去,倘若日后墮入魔道、禍亂人間……”
“他所遭遇種種,皆由吾封劍而起,亦是無辜。”女媧道,“你憂心之禍,雖并非全無可能,但若因此將其禁錮,有違天道,吾曾有片刻猶豫,也終是放下……”女媧望著巫姑的一雙靈眸,“若留心觀其眼中神色,便知他并不是一個會軟弱低頭、于命運中隨波逐流之人,無論前路兇吉,他對所言所行了如明鏡,不致迷失!
巫姑聽了這話,點了點頭,但目中仍有憂慮之色。
女媧又道:“伏羲早已覬覦兇劍之力,只因礙于吾而不便強奪。千萬年來,魔域為他心腹大患,天界一直在找尋能夠穩(wěn)妥進入魔域的方法,欲集力率眾仙攻入其中,殺死已經(jīng)成魔的蚩尤……神魔之戰(zhàn),必將引發(fā)三界動亂,民不聊生……吾之神力漸衰,與伏羲失去制衡不過遲早之事,在那一刻來臨前,吾只能做到令他不至獲得更多的力量。”
“娘娘向來仁慈……作此抉擇,心中痛苦我亦能體會……”
“仁慈……”女媧輕笑,竟有自嘲之色,“為救他人,犧牲自己子民,令他們永不見陽光,世世代代活在無垠的幽暗之中。為封印兇劍,牽連大巫祝之子至此,令他命數(shù)錯亂,遭遇坎坷,不得寧日。如此……也叫仁慈?”
“娘娘……”
“都道仙神無情,或許……吾才是最無情的那一個。神,已經(jīng)活得太久,久到遺失了許多東西……神力衰竭,不獨于吾,誰又能說不是天意?神隱的時代,即將來臨了吧……”
巫姑看著女媧暗自傷懷,卻不知如何勸解,終未發(fā)一言,站于臺下,心中百轉(zhuǎn)千回……
時間還早,同伴們各自分散休憩。
方蘭生想起過往幾天發(fā)生之事,心里紛亂不已,一個人漫無目的地亂走,直到一處僻靜的角落,才停下了腳步。他靠著地下都市中嶙峋的堅石,遠望天際的忘川,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后傳來,一扭頭,卻是百里屠蘇。
“是你啊,木頭臉!
百里屠蘇不答,走到他身邊,靠在那石壁邊看著遠處忘川。
二人皆有心事,靜默許久,方蘭生忽然面浮悵色,道:“我想要跟你道歉。”
“為何?”百里屠蘇并不看他,淡淡地問。
“以前總覺得你這個人太悶,跟你亂講了些不知所云的東西,還總和你對著干,F(xiàn)在想想,自己都覺得可笑。事情真到了身上,誰能那樣瀟灑?看不破就是看不破,那些……都只是空話罷了……說你這不懂那不懂,其實,不懂的是我才對……我真是沒用……”
百里屠蘇搖了搖頭,表示并不贊同。
方蘭生繼續(xù)道:“自從在青玉壇見到二姐那副模樣,我就一直告誡自己要冷靜,但有時卻控制不住,心里充滿了憤怒……現(xiàn)在,連是不是憤怒也已經(jīng)說不清了,心里面只余下一片空空蕩蕩。我憎恨少恭,但一樣恨我自己……二姐還在時,總不聽她的話,她什么都替我打理好,而我竟然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一件像樣的事,等到失去的時候……”方蘭生長嘆一口氣,“甚至沒能說上最后一句話……”
百里屠蘇思忖片刻,輕輕開口道:“我也一樣……小時候,十分討厭村子里的人,討厭我娘,因為在他們眼中,我僅是大巫祝之子,總有一日將繼承我娘的衣缽。如今想來,眾人關(guān)懷皆發(fā)自內(nèi)心……被娘和巫衛(wèi)督促學(xué)習(xí)法術(shù)時,我甚至想過如果這些人從我眼前消失就好了……”百里屠蘇無奈自嘲,“之后,所有人真的不在了,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。這些事情,永遠都不可能釋懷……然終日自責亦于事無補,不如痛定思痛,想清楚今后怎樣去做。”
“你說得對……”方蘭生握拳道,“一定要去找少恭報仇!”
二人身后不遠處,站著怯生生的襄鈴,似是在聽他們講話,卻又不好意思去打斷……百里屠蘇扭頭看到她,輕輕頷首,她卻依然不動,百里屠蘇只好走上前去。
襄鈴揪著自己的辮梢,神色憂慮不安:“屠蘇哥哥,襄鈴擔心你,也擔心蘭生……”
百里屠蘇轉(zhuǎn)頭看著依然靠在石壁上的方蘭生,道:“你過去看看他,他應(yīng)能開懷一些。”
“真的嗎?”襄鈴疑道,“我真的可以幫到蘭生?”
百里屠蘇點點頭:“去吧。”
“嗯!毕邂徍孟耖_心了點,小跑著朝方蘭生奔去……
幽都雖終年如夜,民生百態(tài)與人界卻也有相似之處。百里屠蘇知道離開之后,不免是一番接連戮戰(zhàn),看到此情此景,卻心思平靜,憶起年少之時。
南疆烏蒙靈谷,也是這樣一個在女媧庇佑下遺世獨立的方寸天地。
只是踏步直行間,人便長大。
前面有些攤販,如人間小城的集市,百里屠蘇在一個泥人攤前駐步,攤前鋪面上,擺著各式的泥人,三四寸長,啼笑皆具,無不栩栩如生。
“這位小哥看著面生得很,莫不是從地面上來的客人?”攤主是幽都的年輕女子,正在攤車一塊四方的面板上揉著軟泥,十指靈動如飛,說話間便捏出個人形的輪廓來,她看百里屠蘇并不答話,便又說道:“這可稀奇了,幽都數(shù)年都無外客,既從人界過來,一定得瞧瞧我們這兒的泥人,別處可見不到……”
百里屠蘇走近,拿起一尊泥人,是個身著布裝、雙手掐辮的女孩,正含羞而笑。
“這些泥人是陳設(shè)之用?”百里屠蘇問道。
“買回去擺在屋中自是好看,不過幽都的泥人,最最重要的是另外一個用處……”
“靜虹姐姐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,順手拉了拉靜虹,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。百里屠蘇見靜虹神色異樣,不禁有些疑惑,風(fēng)晴雪連忙把手放好,微微一笑,似是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過,“蘇蘇!
“原來小哥是跟著晴雪來幽都的!膘o虹恍然。
“算,算是吧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答道,“我才剛從人界回來。我們不買泥人的,改天再來找靜虹姐姐玩吧!闭f著便要帶百里屠蘇離開。
靜虹見她神色匆匆,先是一愣,接著眼睛一轉(zhuǎn),似是猜到了七八分,“哦!我明白了!”她看著風(fēng)晴雪調(diào)笑道。
“明白什么?”百里屠蘇愣道。
“晴雪你這是害羞了,這可難得一見。”
此話一出,風(fēng)晴雪立刻臉紅:“誰、誰害羞了……”
“嘻嘻,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你若喜歡,我這就捏個頂漂亮的,讓這小哥買給你就是……”
“別亂說……”
“這是何故?”百里屠蘇越看越摸不著頭腦。
“沒什么,蘇蘇我們走吧,我?guī)闳タ从亩计渌胤!?/p>
說著便要離開,卻不防靜虹在背后大聲道:“哎,別忙著走呀,晴雪不讓我講,我偏講!”
百里屠蘇回過頭來,但見靜虹滿面調(diào)笑:“聽說人界沒這風(fēng)俗,但在我們幽都,男孩子若是親手捏一個或者買一個泥人送給女孩子,便是求親之意,反之亦然……”
“靜虹姐姐,你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尷尬無比。
“心里喜歡他,扭扭捏捏可不像我們幽都女子。”靜虹越說越起勁,“姐姐這不幫你一把嗎?”
百里屠蘇看看泥人,又看看風(fēng)晴雪,面上已有薄紅。
風(fēng)晴雪慌忙擺手道:“蘇蘇,我以前……送你的那個并不是……并不是……”
風(fēng)晴雪說不出口,靜虹把話接了過來:“什么?送都送過了?那你還害羞什么?”
二人無言,目光卻一觸即離。
“跟我來!卑倮锿捞K忽然轉(zhuǎn)身。
“?”
“跟我過來……”百里屠蘇不回頭地道,風(fēng)晴雪便默默跟了上去。
“兩個人就該把話說開了,這是喜事!”靜虹的聲音在身后響起,“哪天成親,晴雪你可得記得我?guī)偷拇竺,多和我講些人界的新奇事兒吧……”
百里屠蘇走在前面,風(fēng)晴雪一會兒就追了上來,并肩而行,卻無一語。繞過市集,百里屠蘇也不知再走要通向何處,恰有一空亭,便上前去,站于亭中。
二人依舊相顧無言,恰有飄浮的女媧靈力在亭中閃過,淡藍微光照亮百里屠蘇的臉,卻是面色微紅。
百里屠蘇聽見自己的心跳,像是如臨大敵般怦怦作響。
“蘇蘇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打破了沉默,“你……帶我來這里做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百里屠蘇好不容易說出一字,卻接不下去。
“你不說,那我先講了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避過百里屠蘇的眼神道,“別在意安陸的泥人,并不是……不是那個意思……雖然我對你……可那個時候我覺得……我們不會在一起的……”
“為何?”百里屠蘇追問。
風(fēng)晴雪搖搖頭:“有很多原因……像是還不明白,到底怎樣才算喜歡一個人?只是看見他覺得開心,那和對朋友又有什么不一樣?不過現(xiàn)在,我已經(jīng)明白了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鼓起勇氣看著百里屠蘇的眼睛,“還有,從小我就想著,長大了要去媧皇神殿做靈女……”
“靈女?”
“對,侍奉女媧娘娘的靈女,娘娘會賜予她們比其他人長久許多的壽命,而她們要心無旁騖,不可以離開媧皇神殿……”
“那豈非十分孤獨?”百里屠蘇道。
“心懷信仰,即使孤獨,一定也能忍耐吧!憋L(fēng)晴雪道,“有了這個打算,我一直覺得,自己終究要走上和別人不同的路,當朋友親人漸漸老去、離世、化作塵土的時候,或許我還活著……或許,當他們年紀大把了,早已經(jīng)把我忘記……想到這些,心里還是會忍不住難過,好像唯有自己一個人被留了下來……大哥說,靈女永遠都只是別人命里的過客。”風(fēng)晴雪頓了頓,“那時我只希望蘇蘇不要把我忘了,偶爾看見我送你的泥人,想起風(fēng)晴雪這個人,我就心滿意足了……”
“怎么可能忘記?一輩子都忘不掉!卑倮锿捞K說著,眼中卻起了躊躇,“我……不知道晴雪竟有這般志向,烏蒙靈谷之事……是我唐突了……”
“蘇蘇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低著頭,忽而又仰起來,正視著百里屠蘇,目光堅定得似是無論身邊發(fā)生何事,都不會避讓,“我不會再去做靈女了。”見百里屠蘇面露驚色,她繼續(xù)道,“因為我想陪著你,陪你走過很多地方,看不同的城鎮(zhèn)村莊,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,一起走、一起看……我愿意做你說過的那樣一個人……”
百里屠蘇聽了,雙唇自然張開一隙,呼吸略微急促:“這樣,你心中不會留有遺憾嗎?”
“有什么遺憾不遺憾的。大哥說過,世上本沒有那么多兩全的事情,要打定主意選了一邊,就別再貪心另一邊,不要回頭,也不用后悔。”風(fēng)晴雪道,“我和大哥能進媧皇神殿侍奉女媧娘娘,是爹爹生前的心愿,現(xiàn)在雖然讓他失望,可我不會后悔……蘇蘇同其他事情……我想把蘇蘇放在最前面……”說著,風(fēng)晴雪面上忽生憂色,“女媧娘娘說,不能解開你身上的封印,我聽了,心中空空的,幸好還有一個大鑄劍師襄垣……我不怕孤單,不怕媧皇神殿里千百年的時光,但我很怕很怕……如果我這樣走進神殿,就再也見不到你了……”
女媧靈光再次閃過亭內(nèi),忽亮之間,但見百里屠蘇雙目澈如清泉,邁出一步,將風(fēng)晴雪抱在了懷中……
雖無言語,那緊擁的力道卻已經(jīng)說明了一切。
風(fēng)晴雪一時驚訝得睜大了眼睛,雙頰染上紅暈,靜了一會兒后,她閉上眼輕聲說:“我會一直陪著你。去哪里都好,到多遠的地方也無所謂,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你……直到那個襄垣醒過來,我們就去找讓你不會化作荒魂的辦法……蘇蘇一定不會有事的。很久很久以后,等我們老得再也走不動的時候,就在桃花谷住下,每天看日出日落,等待著一起去輪回井投胎,說不定下輩子還能遇見呢。不管怎樣……都不要分開……”
“好!卑倮锿捞K低聲道。說罷,兩人皆輕輕閉上眼睛。
許久過后,百里屠蘇睜眼,“晴雪,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……”
風(fēng)晴雪從他懷中仰起頭,“是什么?”
百里屠蘇取出一物,風(fēng)晴雪接了過來,竟是一個泥人,細辨之下,正是風(fēng)晴雪的笑顏。
“啊,這是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臉紅道。
“我自己捏了一個……想作為上次的答禮……捏的不好,一直猶豫要不要給你……”
風(fēng)晴雪靦腆一笑,泥人身上還帶著百里屠蘇的體溫,“怎么會不好看呢?我喜歡,很喜歡……”
“這個泥人……”百里屠蘇臉紅道,“是幽都這兒的意思。如果可以,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,無論發(fā)生什么事情都不分開,我會努力活下去,希望能成為一輩子保護你的人!”
“……我答應(yīng)你,蘇蘇。”風(fēng)晴雪靜了片刻,輕聲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