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73節(jié)
劍煞再動。
百里屠蘇靠著焚寂的煞氣支撐,沖破了滄海龍吟的灼目白光。焚寂的劍光紛紛而落,變幻莫測,每一擊都是致命的劍招。數(shù)百數(shù)千的劍招合于一處,每一斬的劍氣都和前一斬的劍氣疊加,硬撼歐陽少恭的流霞歸元。
天下什么劍招能夠硬撼流霞歸元?紅玉驚得瞪大了眼睛,這劍意里有很熟悉的影子……
歐陽少恭竟被那狂暴的劍氣逼得連退幾步。
“哼,紫胤真人的絕招嗎?”歐陽少恭驚訝之后,復(fù)又冷笑。
百里屠蘇使出的,赫然是紫胤真人的“空明幻虛劍”。仙家劍意,屠龍劍膽。
當(dāng)日在紫榕林外,紫胤真人給百里屠蘇留下一本劍譜,其中記錄了他畢生絕學(xué)。明明是一個叛出師門的逆徒,紫胤真人卻終究舍不得任他將天賦浪費。作為師父的紫胤真人,和那個冷漠遺世的紫胤真人,終究還是不同的。
活了幾百年,看穿了塵世,卻還留著一絲塵世中的心意。
百里屠蘇知道這一戰(zhàn)遲早會到來,他日日夜夜都在默記師尊的劍譜。習(xí)劍千日,只為斬出的一瞬間。
歐陽少恭盛怒中振開大袖,金光沿著他的衣袍流動,水晶般的透明甲胄貼著他的身軀現(xiàn)形。
一對金鵬巨翅舒展開來,他御風(fēng)而起,俯仰天地!前一刻他還是凡人,這一刻他已經(jīng)化身神祇;前一刻他還可以被稱做“對手”,這一刻他已如山之高,如滄海般浩蕩。
人能伐山嗎?人能斬海嗎?如果不能,那么天地間也沒有人能撼動此刻的歐陽少恭。
歐陽少恭雙翼舒展,金色威光籠罩了整座大殿,向著眾人劈面壓下,挾裹神威,壓得眾人無法呼吸。
百里屠蘇挺身擋在眾人面前,再度振作劍煞,煞氣結(jié)成繭一般的護壁,可道道金光穿過屏障,如同利刃刺穿綿紙,鉆進他的身體里。這些暴烈的力量狂龍般游動在百里屠蘇的臟腑間,他的氣血翻涌如潮,臉色從血紅變做鐵青,忽而又蒼白如紙。
“蘇蘇!”風(fēng)晴雪意識到歐陽少恭的金色威光中有什么不對。
百里屠蘇猛地揮手制止她,令她不可上前。他單膝緩緩跪地,片刻之后,周身的血脈鼓脹起來。隨著一聲爆響,鮮血四濺,血箭的威力竟然切入堅硬的石柱!百里屠蘇胸前血脈炸裂,從他身體里溢出的威光凝結(jié)為虬龍。
歐陽少恭是以氣化龍,把真氣灌入百里屠蘇的身體,從內(nèi)到外摧毀了煞氣的保護。
百里屠蘇沉重地倒下,什么東西從他的懷中掉出,滾落到歐陽少恭的身前,色如一片干凝的墨跡。
“蘇蘇!”風(fēng)晴雪撲到他的身邊。
百里屠蘇眼神暗淡,已經(jīng)是垂死的征兆。
歐陽少恭并未在意那墨跡似的東西,以神臨般的姿態(tài)緩步上前:“請少俠再來比過!只是這一回,你怕不如方才那般好運了。”
“少恭……不要!”巽芳苦苦哀求,“今時今日,還要造多少殺孽呢?”
“就算是殺孽,也是最后的殺孽了。一切即將終結(jié)!”歐陽少恭浮于空中,露出那令人熟悉的、春風(fēng)化雨般的笑,“百里屠蘇,或者該稱你為韓云溪,由我親手再送你這最后一程!”
金色羽翼翻卷如鳳首箜篌,他的招數(shù)夾著空靈之音,可這是催命的樂曲,鋪天蓋地的金色威光涌向百里屠蘇。
他恣意彈奏,心意融會于樂中。
百里屠蘇看著海潮般的威光,還要拼盡最后的力量挺身站起。一道冰藍的屏障包圍了他,風(fēng)晴雪雙臂畫圓,靈力源源不斷,凝聚出一道冰盾。
威光與音潮連綿不絕,轟擊在冰盾之上。風(fēng)晴雪的靈力在歐陽少恭面前無異于螳臂當(dāng)車,冰盾瞬間龜裂。風(fēng)晴雪一口鮮血吐在冰盾上,血絲在冰盾中蔓延。她用自己的血加固了冰盾,泛紅的巨盾重新煥發(fā)光輝。
“幽都之血?”歐陽少恭贊嘆道,“好!看你還有多少血來保護你心愛之人。”
他恣意彈奏,琴聲中龍吟虎嘯,揮灑出的威光連續(xù)轟擊在冰盾上,濺起的冰塵直涌上大殿頂部。
風(fēng)晴雪的手腕上崩出數(shù)道裂口,鮮血不斷融入冰盾,這是以她本命元氣凝聚成的防御,這盾崩潰的那一刻,她和百里屠蘇都會死。
歐陽少恭輕笑,金色威光中傳出萬劍震鳴的聲音,金光凝聚成劍,成千上萬,刺向血色的冰盾。
“蘇蘇……”風(fēng)晴雪輕聲說。
可惜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桃花谷中盛開的桃花……
然而巨劍斬破漫天威光而來,如此的浩蕩,如此的倜儻,如醉后的一曲狂歌。它插在冰盾之前,切開了威光的潮水。
“千觴兄妹情深,令人感動!睔W陽少恭大笑。
尹千觴并不言語,只現(xiàn)身于巨劍之前,以劍遙指,帶著風(fēng)雷之勢。
歐陽少恭邁步于虛空中,眼前古琴仿佛化身為一柄金色的劍,無數(shù)閃著光芒的劍意猛然刺出,尹千觴頓時全身上下鮮血淋漓。歐陽少恭單憑劍意的威壓,已經(jīng)足夠讓他傷痕累累。隨著歐陽少恭揮手,古琴音波蕩出數(shù)里之遙,飛出大殿,斬切層云!
那力量穿透了蓬萊大殿的基石,卷著無數(shù)飛石碎屑,斬向尹千觴。
此情此景,尹千觴明白自己這些年疏于修行,比起當(dāng)年在烏蒙靈谷對戰(zhàn)歐陽少恭的時候已經(jīng)遠遠不如。
可是不能輸,因為身后就是風(fēng)晴雪。所有人,都有一個不能輸?shù)睦碛伞?/p>
哪怕是一個醉漢、一個賭徒,也有想要保護的人。
巨劍迎著狂潮般的琴音重重斬下。
“大哥!”風(fēng)晴雪高呼。
尹千觴已經(jīng)沒有力量阻擋歐陽少恭這一輪的進攻,所以他沒有以劍封擋,而是劍斬狂潮。他只能以犧牲自己為代價,為背后的二人斬開劍潮。
三個影子同時出現(xiàn)在歐陽少恭背后。
紅玉的雙劍如亂紅飛暮,襄鈴的羽扇振出火樹銀花,她們兩人夾攻歐陽少恭的左右。真正的進攻則是在歐陽少恭正背后的方蘭生,雷音伏魔!一百零八顆天罡如意珠,顆顆震動,萬佛念誦,金剛伽藍俱現(xiàn),龍象長嘶。
他們沒有去救尹千觴,因為已經(jīng)沒有用。尹千觴用命換來的機會他們必須把握住,歐陽少恭背后正空門大開。
“愚不可及,太過小看流霞歸元!”歐陽少恭大笑,金色羽翼舒展到極致,千萬翎羽自鳴,音潮席卷背后的三人。
他將手中虛象古琴脫手?jǐn)S出,在空中發(fā)出烈日般的光華。
每個人的心中都閃過了絕望。是的,無法戰(zhàn)勝,他們以為的歐陽少恭,只不過是他一根小指的力量。流霞歸元便是這樣的防御,無懈可擊!
他們不可能破掉歐陽少恭的屏障,卻已經(jīng)要被摧枯拉朽地擊倒了。
沒人能救他們了,他們……輸了!
澎湃的氣浪把歐陽少恭面前那片墨跡似的東西卷了起來?雌饋砟敲磫伪〉臇|西,在他的神威下如黑色蝴蝶般隨時都會碎裂。它起伏著,就像蝴蝶飛在暴風(fēng)雨中。歐陽少恭伸手想要撥開這礙眼的東西,但就在他的手指觸及那東西時,一絲血線留在了空氣中。
疼……
他不敢相信,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指。那上面?zhèn)鱽砹颂弁矗瑳]有破綻的流霞歸元,居然被這片單薄的東西切開了一道口子!
細小的傷口在最后一瞬阻止了歐陽少恭的絕殺,但是殘余的劍潮、威光和音浪仍舊將眾人震退。鮮血四濺,風(fēng)晴雪用身體托住了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蘇,尹千觴全身衣甲碎裂,鮮血橫流。
歐陽少恭震驚地舉起那墨片,那是一片鱗,黑色的鱗片,上面滿是云水般的翠紋。
“慳……”他喃喃自語。
那個名字,那個被塵封千年的名字正要從記憶之井中浮起,有個聲音在呼喚他:“太子長琴……”
不對……他是歐陽少恭……
可他也是太子長琴,能傷害太子長琴的東西,是記憶。
累世以來,渡魂令他失去了太多記憶,以至有些東西,被漸漸遺忘。
百里屠蘇微微睜開雙眼,氣若游絲:“太子長琴,你還記得嗎……慳臾……這是它的龍鱗……”
“慳臾……”
不錯,正是這個名字。
歐陽少恭心中絞痛,記憶的深井中,黑龍盤旋升天。
百里屠蘇低聲道:“……天界戰(zhàn)龍慳臾,曾經(jīng)榣山水湄邊的一只水虺……去祖洲之時,見到一處與榣山風(fēng)貌全然相同之地……慳臾……就在那兒沉睡。它的壽數(shù)已經(jīng)快要行到盡頭……卻依然記掛自己的摯友……太子長琴…………不是我……是你……”
“……水虺……慳臾……”歐陽少恭喃喃。
“少恭……你怎么了?”巽芳不安地問。
“……祝融……不周山……天柱傾塌……”
歐陽少恭默念著這些字眼,眼神迷離。
恍惚間回到了高山之畔,他是那么愜意悠閑,對著幽谷深潭撫琴,身邊水虺是他的知音。
可他卻要離開了。
“慳臾……父親已決意隨伏羲大人前往天上,我定然只有同去。初建天庭,諸事未定,想必眾神皆會忙碌許久,如此一來,未知何時才能重返榣山……”
慳臾悵然若失,旋即卻說:“太子長琴,待你空下來的時候,再來榣山找我玩兒,還有幾百日,我便能化蛟了!
太子長琴遺憾道:“聽聞虺五百年化蛟,千年化龍,再五百年為角龍,千年為應(yīng)龍,可惜這一回我卻無緣親眼一見。你胸中既有大志,本不該埋沒,愿勤加修行,早日得償所愿!
慳臾應(yīng)道:“一定會的,等我修成應(yīng)龍,呼風(fēng)喚雨當(dāng)然不在話下,也能實現(xiàn)當(dāng)初和你的約定!
約定?他們有過約定?
是的!有過……
可已經(jīng)……忘記了……在那時間的長河之中……
歐陽少恭神情恍惚,口中喃喃:“……榣山……慳臾……它曾經(jīng)與我約定,待修成通天徹地的應(yīng)龍……要我坐在它的龍角旁,乘奔御風(fēng),看盡山河風(fēng)光……天柱傾塌,天庭降罰……太子長琴被貶下凡塵……慳臾……成為女神坐騎,永失自由……”
尹千觴見此情景,再顧不得其他,斷然喝道:“快!趁此機會破他的流霞歸元!否則待他清醒,便錯失良機!”
原本方蘭生見昔日摯友如癲如狂,心中亦是紛亂雜陳,可尹千觴的話驚醒了他。
琴川那些無辜化做焦冥的鄉(xiāng)民,沿海那些被海嘯吞噬的漁夫,還有烏蒙靈谷、翻云寨、甘泉村……還有……二姐!
方蘭生咬著滿是血絲的牙齒,低吼一聲,舉天地伏魔之勢!
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74節(jié)
雷音伏魔!
罡聲震耳,歐陽少恭承受著劍光和佛力,更難以分辨記憶與現(xiàn)實,愈發(fā)癲狂起來:“……太古之約……不復(fù)踐言……何以……飄零去……何以少團欒……何以別離久……何以不得安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笑聲中全然沒有喜悅,而是千年的苦痛。
巽芳淚如雨下,她所愛的這個男人,早已被命運折磨得不成人形。
歐陽少恭的笑震動整座大殿:“多謝……百里少俠讓我憶起一些……過去的美好之事……但你們當(dāng)真以為,我會就此耽于往昔,喪魂失智?往事俱如煙云,如今我已不再是那個擅彈琴曲的仙人,而即將成為蓬萊國的永恒之主!你們,都將化身焦冥!成為我永遠的臣民!”
金色威光再現(xiàn)!紅玉和方蘭生的所有攻勢皆被反彈,他們射出的劍光、祭出的佛法反壓在自己身上,骨骼寸斷。
百里屠蘇艱難地站了起來。
他本已傷痕累累,連呼吸都微弱到極點,但他居然站了起來,提著焚寂。
“沒有完,歐陽少恭。”他輕聲說,黑色的火焰在他瞳中灼燒。
焚寂刺入手臂!
鮮血沖刷著兇劍的每一道紋路。焚寂黑氣暴漲,像是兇猛貪婪的怪獸被咒語釋放,將所有鮮血都吸食了進去。百里屠蘇緩緩走向歐陽少恭,一步一印,散著濃郁的黑色煞氣,像是來自幽冥的兇鬼。
鮮血帶著他的魂魄之力灌入焚寂,他以自己為食,喂養(yǎng)這柄上古兇劍。
劍完全復(fù)蘇了!焚寂上一團赤光聚起,曾在冰炎洞中為血涂之陣折損的劍刃發(fā)出火焰的光芒。
百里屠蘇體內(nèi)的煞氣不再橫沖直撞,而是循序流轉(zhuǎn)。他不再抗拒這把劍,而是和劍融為了一體。
歐陽少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警惕的神色。
百里屠蘇長嘯,眨眼間焚寂已刺到對方跟前。歐陽少恭連連揮出金色威光,但此刻的威光在焚寂的劍鋒前一一崩潰,劍所到之處,威光潰滅!
歐陽少恭一驚,化出古琴虛象抵擋,黑紅色的劍氣游走在兩人之間,發(fā)出陣陣咆哮。
他們貼得極近,怒視彼此的眼睛。周遭的人第一次發(fā)覺,他們的側(cè)顏是如此相像。
“還差得遠!”歐陽少恭怒吼。
“再試一劍!”百里屠蘇再度揮劍,黑氣飛向四周,半片蓬萊宮殿俱燃起熊熊大火。
熾焰中,歐陽少恭忽然覺得不安。
焚寂的威力他曾領(lǐng)教過,論劍已經(jīng)是世間無雙的利器,但這熊熊燃燒的黑焰……不……這不是劍氣,而是某種兇術(shù)!
他感覺到危機的降臨,必有什么超出了他的計算!
他的立身之處瞬間被黑色烈焰吞噬,流霞歸元曾固若金湯,此刻卻被焚寂之火蠶食著逐漸崩潰。黑火還吞噬著流霞歸元的靈力,越燃越兇。
百里屠蘇的雙足深陷在蓬萊大殿的石磚之中,燃燒得最厲害的是他自己,他被黑色火焰包圍,他就是火種!
這種兇煞霸道的火焰,毫無疑問是劍中的上古兇力,是令伏羲和女媧都忌憚的兇劍之力!這并非百里屠蘇自己的力量,而是被解封的兇劍內(nèi)棲息著的魂力。
要想撲滅火焰,只需掐滅火種。
歐陽少恭毫不猶豫,手指一揮,七弦齊振,百里屠蘇不閃不避,硬生生受了無數(shù)由琴上發(fā)出的音波,正中胸口心臟之處。他身子晃了晃,仍不肯倒下,赤瞳閃動,黑血自齒縫中滲出,猛推劍柄。
焚寂之火吞噬一切靈力,歐陽少恭原本沒有破綻的金鵬翅被灼燒之后,竟緩緩碎裂。金羽還未墜地就被煞氣吞沒,火舌一舔便化為飛灰。
歐陽少恭只能以手掌攥住劍鋒:“你!”
“歐陽少恭,你難道從未想過?”百里屠蘇輕聲說,“你和我,就像鏡子的兩面,我的心臟被你刺穿之時,也是你的心臟被我刺穿的時候。宿命中我們同生也共死,能燒掉你羽翼的,只有以我靈魂催動的焚寂!
“可笑!”歐陽少恭震驚。
百里屠蘇的背后,黑色的煞氣中,升騰起朦朧的幻影。
他凝力運劍,烈焰般的焚寂穿破古琴虛象,毫無阻礙地推入歐陽少恭的胸口!
歐陽少恭隨著百里屠蘇的一劍之勢而墜落,整個蓬萊大殿震動。
百里屠蘇保持著最后一刺的姿勢,而歐陽少恭雙目被血色慢慢覆蓋。他用盡最后的氣力,將焚寂從自己的身體里拔了出來。百里屠蘇退后數(shù)步,插劍于地,黑色煞氣隨風(fēng)而散,他眼中赤色漸漸褪去。
二人仿佛兄弟,凝視彼此。
又像是隔著千年歲月,今人只見古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