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3節(jié)
天墉城,天光稍明。
少年終于安靜了下來,虛弱而安穩(wěn)地睡去。
紫胤真人立在床邊,亦是大汗淋漓。
魘魅已除,徒兒的性命得保。只是捫心自查,他心頭仍是染上了一抹煞氣,怕是拂也拂不去了。
修仙之路猶有兩次天劫未渡,未臻圓滿。猶記得天墉城上一代妙法長老曾替他卜算第二次天劫為何,最后只批了一個(gè)“煞”字。觀今日之事,恐怕妙法長老一語成讖。
然而他看向那沉沉睡去的少年,只覺得,諸般皆是值得。
翻云寨
盛世,江南小鎮(zhèn)琴川的東北近郊。
陰云聚集,卻不是將雨之象,而是沖天的妖邪之氣。
黑衣勁裝的少年靜倚在半枯的古樹旁,雙目微闔,似在休憩,眉心一抹朱砂,襯得膚色蒼白。
仿佛不知?dú)C(jī)已現(xiàn)。
身披猩紅皮毛的妖犬伺機(jī)接近獵物,獵物太過安靜,像是泥塑的偶人,卻散發(fā)著鮮活生命的甜味,令它饞涎欲滴。
妖犬噴著腥臭的鼻息,猙獰利爪踏地而起,躍得越高,這撲殺之力越兇猛,足以撕開獵物的筋骨。
倏忽間,黑衣少年睜開雙眼,眼風(fēng)如刀,迎上急撲而來的血盆巨口,表情未有一絲撼動(dòng),堅(jiān)毅的唇線仿佛在宣判妖犬的死期已至。
右手輕翻,長劍斜指,恰好擺在妖犬的必經(jīng)來路。
妖犬驚恐之余,避無可避。不可遏制的飛撲之力將它送到了劍鋒之上,“噗——”它聽到的最后一種聲音,是金屬破開血肉的鈍響。
一切不過瞬息間。
少年巋然不動(dòng),妖犬卻已身首異處,腔子的斷口處汩汩流出絳紫色血液,淌到斷草之上,竟有腐蝕之效,燎出刺鼻青煙。
陰云下掠過一道黑影,鷹嘯聲刺破天空,少年的目光隨之看去,不遠(yuǎn)的山坳處,一座座木寨環(huán)環(huán)相連,灰紫色煙霧裊裊而起。
就是那兒了。翻云寨。
盜匪嘯聚的翻云寨中回蕩著妖魔的腳步聲,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血腥味。
已是煉獄。
“求求你!放了我吧!我很臟,煉不出好藥的!求求你!”男子凄厲地喊叫著,撲在地上拼命掙扎。
但鐵鏈鎖死了他的琵琶骨,令他無法掙脫,鐵鏈另一端抓在一雙慘綠色的手爪里。男子掙扎的力道越來越小,聲音越來越嘶啞,嘴角溢出青色的苦汁。最終歸于寂靜,腳步聲消失在地牢盡頭,只留下一行腥臭的尿跡。
“今天的第三個(gè)人了!”少年書生狠狠地捶打牢門,“這些妖怪到底要煉多少藥?人真能煉出藥來?”
“以活人精魄煉藥是禁忌之術(shù),犯者必遭天劫,這些妖魔卻如此囂張……”說話之人安然端坐,微微合眼,溫潤如玉的臉上波瀾不驚。
不似被囚,卻似參禪。
“少恭你倒好膽色,看這幫妖怪煉藥的速度,沒準(zhǔn)什么時(shí)候就輪到我倆了。”書生搖頭嘆氣,“要不是通靈佛珠被他們奪去了,我早就給他們好看!”
書生又急又恨,手中比畫,雖然使不出力氣,拳路倒也凌厲。
“輪到我們那也沒辦法,我是在想……”名為少恭的男子悠悠地說。
“想什么?”書生一愣。
“想這事的前因后果。據(jù)小蘭你所說,翻云寨這伙盜匪平日里只是搶劫,卻忽然變成半人半妖的怪物,還不知從哪里學(xué)得了用人煉藥的妖法!鄙俟О櫭迹斑@事透著蹊蹺。”
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咳嗽聲,少恭扭頭看去,牢房角落里蜷縮著的老婦正強(qiáng)自壓制著身體顫抖。少恭起身走到她身旁,關(guān)切地問道:“寂桐,你還好么?”
老婦臉上呈現(xiàn)病態(tài)的潮紅:“喀喀……沒什么,這里有些濕冷罷了!
“再撐一撐……我們總有辦法出去!鄙俟匮园矒。
寂桐所需的藥物都在隨身的包袱里,而所有人的包裹早已給那些妖怪奪去了。
地牢的洞口處突然傳來妖怪的吼叫,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,仿佛有什么東西循路而來。牢房中的眾人驚慌起來,一名衣袍富麗的年輕人聞聲尖叫著抱頭蹲下:“妖怪又來了!”
“可惡!”書生撲過來擋在少恭和寂桐前面,憤憤然地說,“等我出去,非把這些妖怪碎尸萬段不可!”
半晌,從洞口轉(zhuǎn)出一個(gè)人來,并不是尖額青面的妖怪,而是一名提劍的少年,眉心一點(diǎn)朱砂,襯得臉色略顯蒼白。
最令人難忘的,是他的眼神,冰冷、不可親近,仿佛對整個(gè)世界懷有敵意。牢中眾人死死盯著他劍尖上淌下的血珠,一時(shí)摸不清來的是救星還是閻王。
少年鋒銳的眼風(fēng)掃過洞內(nèi),涼涼開口:“你們可都是家住琴川之人?”
少恭上前答道:“正是,請問少俠是?”
“受蘇家所托,救你們出去!
于必死之境突現(xiàn)生機(jī),所有人都激動(dòng)起來。
那躲在角落的富家公子扶著墻挪起身子,猛撲到牢門上哭喊:“爹終于派人來救我了……快放我出去!這里的妖怪把活人丟到大鍋里去煮!用來煉那些讓人吃了力氣變大、變妖怪的丹藥!!”
黑衣少年見他這般歇斯底里,卻并不接話,只是快速地將牢房深處查看一番,確定并無其他妖怪埋伏看守。
“少俠可是孤身前來救人?這山寨人獸俱已妖化,喪失人性。少俠不惜以身涉險(xiǎn),如此高義令人欽佩。”少恭敬道。
“寨中不過幾只道行淺薄的小妖,不足掛齒!鄙倌晁f之言好似傲慢,少恭卻看得出,他只是直率說出心中所想。
書生聞言眼睛發(fā)亮:“都說江湖俠客仗義助人,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。以后我也要多離家走動(dòng)走動(dòng),正所謂‘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’啊!”
“拿人錢財(cái),與人消災(zāi)!鄙倌晁坪跻呀(jīng)不耐煩這樣對答下去,眉頭微皺。
書生沒有領(lǐng)會(huì),自顧自地說下去:“少俠不必謙虛,我聽說江湖俠客都是救人于水火不喜自夸,浩浩深恩不求回報(bào),殺身成仁,舍生取義……”
“閉嘴,很吵!睂τ跁派降购5馁澝乐~,黑衣少年用四個(gè)字表達(dá)了態(tài)度。
牢房內(nèi)一時(shí)間寂靜,這幾個(gè)字音量不大,卻好似掄圓了的巴掌打在面頰,書生眼睛瞪得鼓鼓,半晌,似乎終于意識到那四個(gè)字的意思,一下激動(dòng)起來,恨不得沖出去踢他兩腳:“你這人好沒禮貌!‘來而不往非禮也’,我夸你那么多句,你好歹也該說句‘不敢當(dāng)’吧?!居然還嫌我吵?”
黑衣少年再?zèng)]有多看書生一眼,只是將劍緩緩?fù)瞥銮剩瑴?zhǔn)備將牢門破開。
“且慢!
黑衣少年停下動(dòng)作,看向出言的少恭以示詢問。
“那些妖怪曾迫我們服下‘軟筋散’,若行出百步開外,便會(huì)四肢綿軟,倒地不起,無法逃脫。在下自幼習(xí)醫(yī),隨身帶有丹藥可解,卻被山賊搜走,不知少俠可否先將在下的包袱取回?我們繼續(xù)在此候著,牢門也不必毀去,以免打草驚蛇!
黑衣少年只思忖片刻,便點(diǎn)點(diǎn)頭:“我速去速回!
“少俠留步!鄙俟匮缘,“在下歐陽少恭,旁邊這位書生是方蘭生,與在下乃是總角之交。適才忙于議論逃脫之計(jì),尚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?”
“百里屠蘇!焙谝律倌瓴簧跚樵傅卮鸬,“今日之緣,明朝逝水。這種事情,無須在意!
“百里屠蘇……倒是極其特別的姓名。”黑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洞穴盡頭,歐陽少恭口中噙著這個(gè)名字,若有所思。
“哼,一副高不可攀的木頭臉!”方蘭生憤懣不平,“名字也夠隨便……他家里人一定是臘月里喝屠蘇酒時(shí)給他取的吧?”
“屠絕鬼氣,蘇醒人魂!睔W陽少恭似乎對那少年有著很深的興趣,“賤名金身,內(nèi)藏玄機(jī),這位百里少俠不簡單!
“他不簡單,我也很強(qiáng)!拿回佛珠以后,我就要讓那群妖怪嘗嘗方家的降魔大法!”
小說《古劍奇譚·琴心劍魄》第4節(jié)
地牢之外。
一只白羽黑紋的大鳥見百里屠蘇出來,欣喜地飛撲到他肩頭,看身量約莫是海東青,卻出奇肥碩,不似尋常隼類。
“阿翔,引我去那些匪徒聚集之地!卑倮锿捞K一聲指令,阿翔便向翻云寨深處最大一座木寨飛去。
山寨主廳之中,喧嘩嘈雜,一番酒肉聲色之象。
這些匪徒說是妖怪,卻也并不完全,心智與言語,都還是舊時(shí)人類面貌,有的還穿著衣物。只不過食了以人血精魄所煉的丹藥之后,俱都膚色轉(zhuǎn)青,生出鱗片和尖利的爪,渾身筋肉虬結(jié),雙頰骨骼外露。更有的長出了蜥蜴般的長尾,顯得頗為可怖。
但僅僅化為半妖,便已力大無窮,遠(yuǎn)超常人。這些日子,他們劫奪財(cái)物,殺人煉藥,過得何其瀟灑。
為首的山寨大王,體型約有尋常四五人之巨,目色赤紅,像是生啖血肉的猛獸人立于此。
“哈哈哈,兄弟們盡情喝,明日跟著我下山再擄一批來!”他身后,橫著一柄兩指厚的斬馬刀,刀身飲多了人血,金屬內(nèi)都透露著猩紅顏色。
倏地,一陣勁風(fēng)穿透廳簾,接連幾聲慘叫打破了筵席的熱烈,兩柄明晃晃的長刀直直沒入廳內(nèi)半妖的身體。那刀柄上有山寨的刻印,可見門口看守的兩人也已喪命。
“什么人!”妖寨主一聲怒吼,手中的青銅酒盞,便如面做的一般被捏成銅餅。
左右匪眾戒備地四散開來,不知何人來犯。
廳簾軟綿綿地飄落,持劍入內(nèi)的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,冷面黑衣,唯一相伴的,只有肩上海東青。
妖寨主見來者不過百里屠蘇一人,不禁有些愣怔,他使了個(gè)眼色,離門口最近的半妖匪徒躥出去查看,比了個(gè)手勢確認(rèn)此人并無同伙。
妖寨主氣極之余怪笑起來:“哈哈,俺還當(dāng)是什么厲害角色!黃毛小子也敢闖寨。
周圍半妖匪眾也來附和:“細(xì)皮嫩肉正好拿來煉藥,咱們大王很快便能長生不老!”
“區(qū)區(qū)半妖,妄想飛升。既非人,亦非妖,不過一團(tuán)腐臭爛肉。”百里屠蘇語氣平平道。
妖寨主哪里受得這般相激,拍案而起,呼令麾下:“小子狂妄,殺了他給我下酒!”
半妖匪徒早已提刀在手,須臾間三四道白光直刺向百里屠蘇的要害。
百里屠蘇長劍一挑一撥,輕松擋過這波毫無章法的攻擊。半妖逞兇靠的是妖化后一身超常的蠻力,百里屠蘇卻并不忌憚,他以巧力相擊,長劍多落于關(guān)節(jié)要害,輕松地將兇猛的攻勢化于無形。他手下毫不留情,一招守,兩招攻,每一劍刺出去,必取一條性命。
滿以為殺掉這個(gè)少年如蹍死螻蟻一般輕松,卻眼見得手下兄弟迅速地倒下,妖寨主再不能坐視,一掌掀飛原木的長桌,攜著鈍風(fēng)砸向百里屠蘇。
百里屠蘇一腳踏在身側(cè)的妖匪腰際,飛身躲過長桌。人還未落地,妖寨主已沖到了眼前,青銅色的蒲掌直擊面門,似一把便能捏碎人的頭骨。
“小子拿命來!”怒吼聲中,妖寨主沒有如預(yù)料般捏住那令他生厭的清秀面孔。反倒是一道疾光刺過,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,妖寨主面上劇痛不已。
下一瞬,他才意識到自己左眼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:“咯咯……!”
是那海東青——阿翔在護(hù)衛(wèi)主人,一爪撕爛了妖寨主半張臉。
百里屠蘇更不猶豫,長劍催勁平帶,橫貫妖寨主腰間,那山巒般的身體還停滯在發(fā)狂撲殺的那一瞬,腰腿卻已分離異處,轟然傾頹。
死亡的陰云籠罩了整座寨廳,催命的閻羅卻是這清瘦的少年。
“大王!”群妖無首,頓感驚慌不已,但也不得不抱著背水一戰(zhàn)的想法向百里屠蘇洶涌撲來。
百里屠蘇長劍微震,劍意更昂?聪蛉貉谋溲凵穹路鹪谡f:愚昧。
其實(shí)不過須臾的工夫,但對被困在牢中命懸一線的眾人而言,卻如幾個(gè)時(shí)辰般漫長。隨著一聲鷹嘯,百里屠蘇又出現(xiàn)在地牢之中,面不改色,看上去像是散步才回來,不過袍角沾染上幾塊暗紅,滲出淡淡的腥氣。
“百里少俠此行可有兇險(xiǎn)?”歐陽少恭關(guān)切道。
“匪首已誅,山上半妖也所剩無幾。但仍須盡快下山,以免夜長夢多!卑倮锿捞K將從主廳搜出來的幾個(gè)包裹遞入牢房,各人物品盡在其中。
“哈哈,我的紫檀佛珠!”方蘭生大喜過望,“你們都退后,看我的!”
方蘭生手持佛珠,凝神念出法訣:“唵班札巴聶吽——破!”
青色光芒劃過,牢鎖微微一震,應(yīng)聲碎成齏粉。方蘭生面有得色:“少恭你看,我厲害吧?”
歐陽少恭忙著為諸人分發(fā)解藥,只是寬和地笑笑。不多會(huì)兒,所有被困的人都已行動(dòng)自如,就連角落里一并被抓來的灰兔子和金毛小狐貍,也在寂桐的關(guān)照下恢復(fù)了力氣。
出得地牢,乍見天光,空氣中充斥著腥臭之氣,滿目瘡痍,血漬斑斑。
翻云寨原本是個(gè)強(qiáng)盜窩,燒殺擄掠之事難免,可經(jīng)此巨變,處處透著妖異。
地上有不少尸體,有的是誤服了藥渣的走獸,毛色血紅,尖牙外露。更多的是寨中的半妖,有些身上有明顯的劍傷,多是一劍致命,顯然是死于百里屠蘇劍下。還有不少面色猙獰痛苦,雙手抓撓著自己的軀體,恐怕是服下丹藥后扛不過藥力兇猛,妖化到半途,便神志失常,走火入魔而死。
連此地的植物都受了藥力侵染,變得枯萎糾結(jié),樹木的枝丫像怪物的手臂一般伸展著,好似想抓住什么。
眾人有的驚懼,有的作嘔。方蘭生目露不忍,停在幾具尸體前,手纏佛珠,閉目輕念:“阿彌陀佛……但愿以身死凈除業(yè)障,地獄之中不用經(jīng)受刀山火海!
“方小公子倒是好心,這些妖怪可是險(xiǎn)些把咱們都扔大鍋里煮了……”旁邊一位同鄉(xiāng)提醒道。
方蘭生露出一絲猶豫,卻又很快搖頭反駁,神情不忍:“可幾天、十幾天之前,他們和我們一樣都還是人啊……”
“吼……”
房屋掩映的一蓬衰草之后,突然躥出一只半妖,渾身血跡,半只眼睛迸出在外,滿面兇殘之色。它全力一爪抓向離它最近的寂桐。方蘭生佛珠一甩,擋在寂桐身前:“桐姨別怕!我念咒禁制住他!”
可是咒語還未出口,揮舞在半空的尖利妖爪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,那半妖已被長劍洞穿,再?zèng)]了聲息。
半妖身后,百里屠蘇還劍入鞘,仿佛剛才只是撣了撣身上的灰塵。
“好快的劍……”周遭鄉(xiāng)民嘆道,“怪不得可以一人之力挑平翻云寨!
方蘭生愣忡后卻不由得怒意橫生:“你怎么這么狠?他已經(jīng)受傷了!說不定他自己也不想變成妖怪!說不定他還有人的神志!”
“如此這般,哪還算人?”百里屠蘇面色冷然。
“明明是你殺心太重!連一個(gè)已經(jīng)重傷的人都不放過!”方蘭生只覺得面前此人,冷血無情,不可理喻。
“小蘭——”歐陽少恭欲要?jiǎng)褡瑁瑓s突然見百里屠蘇胸口出現(xiàn)一片亮光,同時(shí)周圍幾具半妖尸體身上慢慢溢出光點(diǎn),像是被那亮光召喚一般。
百里屠蘇一臉迷惑地由胸口摸出一片發(fā)熱的玉石碎片,碎片光芒驟盛,周遭尸體溢出的光點(diǎn)被牽引而來,逐漸被吸收進(jìn)那光芒中,而后暗淡息止,又沉寂下去。
“這是什么妖法!”方蘭生看得最真切,指著百里屠蘇大叫。
歐陽少恭微微闔眼,嘆道:“果真有人在玉橫上施以吸取魂魄的邪法!
“吸取魂魄?”百里屠蘇腦中悚然一動(dòng),無數(shù)破碎的畫面驟然浮現(xiàn)。遍地殺戮的故鄉(xiāng),邪惡密布的紅光,痛苦死去的族人,數(shù)道光點(diǎn)飛出……這個(gè)情形與當(dāng)年何其相似!回憶伴隨著劇痛直沖腦際,他緊咬牙關(guān),才定住身形,吃力地開口:“這玉石碎片我從匪首身上尋來,歐陽先生莫非清楚事情緣由?”
“略知一二!睔W陽少恭答道,“在下幼年之時(shí)即離開琴川,近日重返,正是為了尋找一件名叫‘玉橫’的器物,百里少俠所持乃是它的碎片之一……”
他又揖道:“在下尚有一個(gè)不情之請。少俠來相救前,那些半妖剛從此地帶走一人作為煉丹之用,可否將他一并救出?之后再容我慢慢說來!
百里屠蘇引著眾人尋到煉丹之所,只是丹爐濁氣含毒,那被帶走的外鄉(xiāng)人已然渾身冰涼,沒了氣息。
“我們來得晚了……”方蘭生緩緩闔上男子殘留著驚恐之情的雙眼。
歐陽少恭眉頭微皺,從懷中取出一顆絳紅色丹藥,就著那人的唇推送進(jìn)去:“他尸骨仍在,或許還有辦法……”
“少恭你給死人吃藥做什么?難不成他還能起死回生?!”
歐陽少恭比了一個(gè)“噤聲”的手勢,方蘭生乖乖地閉上了嘴巴。
煉丹之處安靜下來,只聞爐火中余灰噼啪,垂死掙扎。
令人難耐的等待中,所有人慢慢屏住了呼吸,瞪大了眼睛。
那尸身的指端微微顫動(dòng)起來,原本已冰冷僵死的男子,竟然睫毛翕動(dòng),緩緩睜開了雙眼……
除歐陽少恭外,其余眾人俱是悚然一驚,幾欲撲上去探他呼吸,但是就在這剎那間,生機(jī)轉(zhuǎn)瞬即逝,那人張開的雙眼無力地闔上,手指軟軟垂下,又過了半晌,終是再也沒有動(dòng)靜了。
歐陽少恭眼角微垂,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:“果然……仍是功虧一簣,這還陽丹終究……”
“他……剛才真的把眼睛睜開了!”方蘭生難以置信,拼命晃著腦袋。
百里屠蘇面上血色盡褪,難掩動(dòng)容。
就在剛才那短暫的瞬間,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,他的手握成拳,骨節(jié)輕微作響:“想不到世間竟然真有起死回生之藥?”
“功敗垂成,便是離真正的起死回生尚有一步之遙,也正是這一步,耗費(fèi)數(shù)年無法企及……”歐陽少恭回過身,看向百里屠蘇,“實(shí)不相瞞,在下乃是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壇門下弟子!
眾人下山路上,歐陽少恭娓娓道來。
洞天福地,取天地鐘靈,多為道家聚集所在。
青玉壇擅長丹藥煉制之術(shù),兩百七十年前,一度金丹極盛。
然而,時(shí)任掌門厲初篁卻是以人與牲畜魂魄之力入藥,此法乃世間禁術(shù),真相大白于天下后,青玉壇為世人所不齒,日漸衰敗。
十幾年前,歐陽少恭拜入青玉壇,因在藥理一脈天賦過人,年紀(jì)輕輕便位居丹芷長老,專修煉藥之術(shù)。是時(shí)掌門亦勵(lì)精圖治,青玉壇方有中興之態(tài)。
玉橫此物,有門派寶物之名,看似玉質(zhì),據(jù)說以其力量煉出的丹藥擁有常人不能想象之異能,由歷代掌門保管相傳。
數(shù)月之前,青玉壇突生變故,掌管武藝一脈的武肅長老雷嚴(yán)帶領(lǐng)手下弟子作亂,將掌門與不屈從于他的其他長老毒害,自立為尊。雷嚴(yán)冀望制出各式修仙靈藥,故將歐陽少恭囚禁,威逼利誘,想要為其所用。
雷嚴(yán)奪權(quán)自立后,不知何故,玉橫竟由壇中失竊,施以邪法,且化為碎片。他帶人出山找尋時(shí),終被歐陽少恭尋機(jī)逃脫,攜同家仆寂桐一同逃亡……
歐陽少恭背向眾人,回身看向翻云寨,此時(shí)已離得遠(yuǎn)了,仍能感覺到那沖天的邪氣,眾人看不到他唇邊微含的笑意,只聽得他語氣憂心道:“在下逃出青玉壇后,擔(dān)心有人以這些碎片隨意煉藥、釀成禍害,于是尋求占卜之道,于此地發(fā)現(xiàn)一些妖獸蹤跡。卻失之大意,貿(mào)然尋訪,被半妖所擒!
歐陽少恭握著百里屠蘇交還的玉橫碎片,面上憂色深深:“玉橫碎片流落江湖,若不及時(shí)尋回,不僅是門派大禍,更會(huì)危害人間!
“少恭不要急,我?guī)湍阋黄鹑フ移渌槠!”方蘭生拍拍胸脯。
“小蘭莫要胡鬧,你若不是偷偷跟我上山,怎會(huì)置自身于險(xiǎn)地?若再糾纏,便修書一封予你二姐,請她多加管教!
“二姐”二字可見是方蘭生的命門,一下子戳得他怕了起來,“別別別!不去就不去!你若寫信給我二姐,難保她不會(huì)打斷我的腿……”
百里屠蘇自初見玉橫碎片吸納魂魄的景象,就一直若有所感,他向歐陽少恭比畫了一個(gè)形狀,問道:“歐陽先生,敢問玉橫在碎裂之前,是否如此這般一個(gè)內(nèi)凹的玉器?”
歐陽少恭微顯驚詫:“百里少俠如何知道?”
百里屠蘇卻不知該如何作答,只是搖了搖頭。
他的記憶是那樣的殘破模糊,無法依賴。
可即使是浮光片羽的記憶,也比一無所得好得多。下山這段日子以來,他所追尋的事情都毫無進(jìn)展,這一次,總算有了線索。
百里屠蘇下定決心,抱拳對歐陽少恭行了個(gè)禮:“若蒙不棄,我想與歐陽先生一同去找尋其他玉橫碎片!
“這……”歐陽少恭面上先喜后憂,“在下經(jīng)年煉丹,于道法修為可謂稀疏至極,百里少俠武藝高絕,自是一大助力,只不過受此大恩怕是無以為報(bào)……”
百里屠蘇搖搖頭:“金銀俗物非我所愿,但求歐陽先生賜予一顆起死回生之藥!
歐陽少恭眉梢一挑,露出一點(diǎn)訝異,繼而坦言道:“少俠于在下有救命之恩,盡心圖報(bào)天經(jīng)地義。只是適才少俠也親眼見到了,此藥尚未煉成。若要煉制,尚須一味奇異藥材,傳說遠(yuǎn)在海外,難以采摘,在下實(shí)在沒有把握……”
百里屠蘇并未因此而覺得失望,他深知所求之事極其不易,只是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希望,就足以讓他欣喜若狂。若是真的能求得仙芝,是不是母親就能……他不敢再深想,一切都還只是個(gè)開始。
“藥材我會(huì)盡力尋找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若是最終煉不成起死回生藥,我絕不強(qiáng)求。且此事與尋回玉橫并無關(guān)聯(lián),無論如何,我愿陪歐陽先生走此一趟。”
歐陽少恭粲然一笑:“既是如此,在下多謝百里少俠這份古道熱腸。待回了琴川稍作整飭之后,明日辰時(shí)在琴川門樓下會(huì)合可好?尋訪玉橫之事迫在眉睫,在下想盡快動(dòng)身。”
“聽先生安排。”